《桐子落》是陳楚淮所有劇作中最顯得淒厲陰森、也最有抒情味的一部人生悲劇。它訴說了一個窮苦人家,父親、哥哥、姐姐都死於天災人禍,母親久病在床,弟弟為母親到二十裏外的鎮上去買藥,漫漫冬夜,風雨交加,還未歸來。小女兒一邊照料母親,一邊不時地去窗口盼等弟弟。而母親已在彌留之際,神誌恍惚,一忽兒覺得已死去的兩個兒女浸在冰水中,冷得向她討棉衣,一忽聽到小兒子回來的聲音,一忽兒又總感到室外“的嗒”的兩聲是桐子落地了。每一絲的幻覺都有一種不可言喻的隱示性,而幻覺的瞬間性跳躍又造成一種神秘的氛圍,起著陰森恐怖的渲染作用。後來,大路上突然出現了一盞紅燈,向這裏走來,旋即又消失,又出現,又消失……在一種莫測的懸念中,室內牆上忽見許多影子撩亂著,而大路上竟有一排紅燈向這裏走來。
小女兒和鄰婦在無比恐怖中看著這排神秘的燈亮到門口時,小女兒冒雨狂奔出門又哭著回來,向母親喊著:“孩子來了!”而此時母親也剛好斷氣。這裏“童子”落或“同子”落的諧音隱語。全劇頗有人影鬼影難分的氣氛,昭示著人生就像隨風而落的桐子,無法駕馭自己的生命之船,一種宿命的悲感籠罩全劇。這是一部有社會批判深度的劇作,內中大量渲染幾個人之間神秘莫測的感應關係:無論是一再提起的桐子落地的淒涼聲,紅燈來而又去、去而又來的神秘性,或者母親對死去親人的幻覺性回憶,昏迷中的囈語,女兒和鄰婦在人影撩亂中的怪異感覺,都使人產生一種陰森恐怖感,仿佛進入莫測而又無法抗拒的死的宿命境界。顯然,作者強調的是舊世界在底層勞動者身上施加的無邊苦難,而出路隻有走向死亡。劇中社會批判的淒迷心境來自於對被侮辱、受損害者的同情。這些都表明了陳楚淮創作思想中占主導的始終是民主主義。
但同時,他的審美追求又集中於捕捉這些被侮辱、受損害者對生存世界的直覺印象,展示潛意識流程。或者說致力於超越外在世界而去發掘人物的內在感覺、潛意識。這種超經驗的感覺印象顯示出如下的特性:存在世界給予人的隻是一片絕望的陰森、死亡的恐怖和宿命的神秘。麵對人物內在世界中的感覺印象作出如此致力的審美追求,顯示出陳楚淮話劇中的超現實的傾向。
如上所述,新浪漫與超現實是現代派構成的兩個方麵。綜合考察陳楚淮在《骷髏的迷戀者》和《桐子落》中所顯示的創作傾向,可以發現,這是20年代中國話劇創作中相當典型的現代主義文本。這兩個劇本雖然反映了作者對人生的嚴肅思考和對社會的無情批判,我們沒有理由說它們隻是一種為藝術而藝術的唯美之作。但它們受了西方世紀末的頹廢主義文學思潮的影響,也是毋庸置疑的。新浪漫與超現實的追求,從完整全麵地表現人的要求看,畢竟是先進的;就文學是人學的角度看,它們具有高品位的創作藝術,無論在陳楚淮個人的話劇創作,還是在20年代中國的話劇創作中,《骷髏的迷戀者》和《桐子落》都堪稱精品。可惜的是:陳楚淮隻寫了這兩個而已。
陳楚淮已89歲。作為一個作家,早在半個多世紀前就已中斷了他向世界作心靈傾訴的方式——話劇創作,今後想重操舊業,可能性也已不大。但我們對他在現代文壇的貢獻,是不該遺忘的。前些時,有人訪問了這位住在浙江大學求是村、行動又很不方便了的老人,當問到他後半生專門從事外語教學而不再搞創作,自己是否有點遺憾時,老人認為既遺憾又不遺憾,並作了這樣的解釋:“遺憾的是你們來訪問我這個劇作家,可是我已擱筆多年,實在當之有愧,虛名空掛哪!不遺憾的是:一部中國現代文學史並不因為我後半生隻為浙大的外語教學作貢獻而把我忘掉。”是的,陳楚淮作為一位浙江籍的20世紀中國文學名人,應該定位。
(載於《中國現代文學研究》1996年第二期)
一個不應被遺忘的劇作家——評聞一多的學生陳楚淮及其作品
彭耀春
在中國現代戲劇史上,聞一多的學生陳楚淮是一位努力的,然而又是被長期遺忘的劇作家。
陳楚淮,別號江左、阿淮,1906年出生於浙江省瑞安縣林垟鄉一戶富裕人家。自幼喜讀古文雜書,1919-1923年就讀於家鄉瑞安中學,1923年考入南京東南大學預科,1924年-1928年就讀於南京東南大學(後改名為南京國立中央大學)外文係。為學習英語他閱讀了大量歐美國家的戲劇文學作品,並對戲劇產生興趣。1927年秋聞一多任中央大學外文係主任,陳楚淮在聞一多先生的指導下學習寫作戲劇,發起組織戲劇社,以文會友。1928年秋陳楚淮畢業後赴江蘇連雲港東海中學任英語教師。這時,《新月》月刊1卷5號發表了他的第一篇劇作《金絲籠》。1929年聞一多介紹陳楚淮去山東濟南,在趙太侔、王泊生創辦的山東濟南試驗戲劇學校任教,同時兼任山東省第一中學英文教師。次年因蘇魯軍閥戰爭,山東濟南試驗戲劇學校難以為繼,陳楚淮離濟南繞道青島至上海,準備回浙江老家,被聞一多勸阻,並介紹至上海暨南大學外文係任助教,當時梁實秋任外文係主任。不久梁實秋離滬去青島大學,陳楚淮原擬隨往,洪深勸他留下繼續任教。同年12月,陳楚淮的戲劇集《金絲籠》作為徐誌摩主編的“新文藝叢書”之一,由中華書局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