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自小就能看到一些常人看不見的東西。準確地說,不止是我,我家的女人——我的外祖母、我的母親、我的姐姐——母族中的直係女子都能看到那些。更準確的說,我隻在外祖家中才能清晰地看見他們——那些裹在朦朧白光中已經離世了的人——在別的地方我多半隻能看到一些朦朧的輪廓或者濃稠的一團白霧。這固然與我的年紀相關,可更多的是由於外祖家的屋子。我的外祖父是招贅的,這屋子是外祖母家傳下的。頗有些年代的老房子,有著現今少見的雕花門窗和整套木質家什。如今想來這樣的老房子多半是有些靈性的,又或者我的整個母族都太過不同尋常。
我的童年大半是在外祖家中度過的,在自己家的日子反而不多。我的記憶開始時已經住在外祖家,那時我的姐姐與幾位表哥也一並住在那裏。姐姐與小表哥年紀相仿,另兩位哥哥年紀更大些,也不與我們多玩鬧。我的父母並不在這個城市,一年到頭也見不了幾回,對他們的印象也許還不及外祖家中的靈物來得深刻。待我兩三歲正是能蹦能跳閑不住時,我的姐姐卻回了自家與祖父母一起生活。兩位大哥哥也到了外出遊曆闖蕩的年紀,小哥哥也要上學不能每日陪我玩耍,偌大的房子驀地隻剩下我一人。我如今這樣安靜的性子隻怕就是那時開始養成的吧。
三歲那年的冬天是我印象中第一次回自己家。冬至日的祭祖是極為重要的,在外的各家人也要回來。隻是據說前兩年家中大大小小出了不少事,家中的小輩並幾位叔伯都沒有參加祭祖。今年的冬至日,父母親都回了,將我也接了回去,我這才見到了我的祖父母以及各位叔伯堂兄。我父親的家族不是什麼望族,隻是人丁頗盛,加上我的奶奶以及幫著管事的大伯母都是好麵子愛講究的,祭祖這樣的大事自然是慎而重之的。
家中的事無論大小都不會有什麼是需要差使一個三歲小娃兒的,我沒有尋到姐姐,就在幾間屋子間瞎轉悠。我在這裏沒見著什麼靈物,連稀疏的白霧也很少,直到放置祖宗牌位的祠堂外才看到白霧開始聚集濃稠起來。那時的我還不知道母家的不尋常,天真地以為所有人都能看到那些靈物以為祭祖不過是大家聚起來聽家中已故的長輩出來講講自己的故事。
祠堂的簷下是白霧最為濃厚的地方,我看不清他們卻可以聽到斷斷續續地說話聲,隻是離得遠聽得不真切不能明白所講內容。“你們在講什麼能告訴我嗎?”我仰頭看了許久終於忍不住開口問道。那團白霧靜了片刻然後傳來比之前更熱烈的聲響,接著我就看到它慢慢地向我彌漫過來。
祠堂的簷較尋常屋子高,那團白霧又挪得慢,我盯著它許久才挪了一半距離。我仰著頭太久脖子都酸了,正低了頭打算歇歇,手上卻一緊,待反應過來已經被姐姐拉到了身後。姐姐揮手驅走那團白霧,蹲下身看著我,一字一句緩慢卻堅定地說道:“阿素,離了外祖家千萬千萬不要和他們說話。”這樣的姐姐是陌生的,從前姐姐一向是愛笑愛鬧的總是折騰得幾個哥哥直跳腳,而今我麵前的姐姐卻是嚴肅的她無比認真地告誡我不要在外麵和我從小接觸的靈物說話。我不明白為什麼可我明白我的姐姐總是為我好的,我看著她緩緩點頭。姐姐舒了口氣,站起身拉著我往外走。我邊往外走邊回頭想要再看看那團白霧,卻看到半掩的門內有個人正看著我。那是我的奶奶,她半靠在香案邊,一手扶在案上,直直地看著我,也不知看了多久。
那目光我至今記得,夾雜了鄙夷厭惡以及其他我不知道的東西,卻獨獨沒有一絲暖意。
我用了很多年才明白,人在聽說自己不熟悉的事物或者與自己不同的人時總是心生好奇與向往,而當那個事物或人真正出現在他麵前時他卻本能地厭惡排斥。沒什麼值得傷感難過的,不過是本能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