歲月真的是一個無情的劊子手,刀刃上沒有昨天,亦看不到明天。一個旺盛的青春任由你如何揮霍,時光依舊那麼牢固得不肯坍塌。一個蒼翠年華走到尾聲的人,任你如何小心翼翼,依舊守不住半寸光陰。做一個簡單的人,讓思想一貧如洗,或許會少許多沒必要的煩惱。要麼則做一個思想深邃的人,可以容納世間萬象,在任何風雲麵前都可以淡定從容。

人生存於世,所求的真的不多,不過是浪跡江湖混口飯吃,得過且過。年輕時候,或許還會對生活充滿幻想和期待,想象自己將來會是一個富有的人,擁有人間最純美的情感,住在自己夢想的房子裏,和至愛的人幸福地過一生。當你真正置身於世俗的濁浪中,發覺世界一切都不是自己所想的那樣,你無數次地遷就生活,直到最後一點原則也會消磨殆盡。往日橫刀而死的決心已不知在何時蕩然無存,當歲月的洪荒將一顆飽滿的心淹沒,你是否還會期待麵朝大海,春暖花開的幸福?

都說五十知天命,才會開始憂慮光陰將人拋閃得太快,可剛過而立的蘇曼殊已經不再那麼鋒芒畢露。一個人憑著手心的紋路,就可以預測到命運的走向,好比那些稱骨相麵的江湖術士,他們並非真有通天的本領能夠知曉過去將來,隻是他們提前參悟了宿命的玄機,把握了生老病死的規律,所以才可以如此冠冕堂皇地向世人討要銀兩。蘇曼殊自知悟性比凡人要高,才識姑且不說,他好歹在寺廟裏做過和尚,拚湊在一起也有幾年光陰。他雖然沒有知曉過去未來的本領,卻對自己的命運有著強烈的預感,就像那些圓寂的高僧可以預知到自己活不過明天。

有些人穿好衣服,和前緣一筆勾銷,安靜地等待一場岑寂的死亡。有些人整裝待發,聽命於生活的安排,開始一段漫長的人生旅程。離開這世界的人,走的時候記得放一把火,燒光留存於世的所有記憶。活著的人就和塵埃一起顛沛,在城市的角落行走,在時光的縫隙飄飛,直到有一天,持一把利刃刺向自己的心髒。

1917年的二月,34歲的蘇曼殊居住在杭州西湖。西湖是世俗人夢中的天堂,許多孤獨旅人看到這一片美麗如畫的湖光山色,都想沉落湖中,和過往曆史做一次愉悅的交談。是的,應該是愉悅的,因了湖水的智性和溫柔,跌進湖中你的思想就會隨之翻騰。澄澈的水濾去你的疲累,滋養你龜裂的靈魂,在世俗中也許你是個吝嗇的人,從不肯輕易割舍自己的利益,但此刻你卻願意為湖水奉獻出一切,包括最珍貴的生命。

蘇曼殊自問是一個不輕言生死的人,他覺得唯有活著才可以做對生命有意義的事。他所做的一切,比如革命,比如繪畫,比如寫詩,哪怕是參禪、戀愛,都是為了證實生命的存在,不僅是簡單地存在,而是鮮活生動地存在著。可當他看到一湖澄淨的水,唯一想做的事就是同那些根植在湖中的蓮荷一樣,做著至死不渝的沉淪。做一株鏡湖裏招搖的水草,遠比做紅塵中的人更快活,沒有喜怒哀樂,沒有生老病死。也許日子單調無味,卻可以看著往來的行人在這裏醞釀聚散離合的故事,還可以拾撿他們遺落在這兒的夢。

隻有蘇曼殊自己知道,他和西湖的緣分到底有多深,隻是還沒有到交付一切的時候。三月,細柳抽芽、桃樹開花的時節,他從杭州返回到上海,春申江上遇見了鄧家彥和邵元衝,撰《送鄧邵二君序》贈之。人生離合有定,今天的相逢就是明日的離別,聚時無大喜,別時亦無大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