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和佛做了最後的告別,他告訴佛,他該為虛妄的今生懺悔。佛說,他沒有錯。煙火紅塵也可以品嚐出般若的滋味,繁華世間也可以是修行的道場,車水馬龍的街巷也可以閑庭信步。蘇曼殊隻不過做了真實的自己,他該無悔於人生,無愧於佛祖,不負於紅顏。這世間,誰也沒有資格評判誰的一生,對與錯,愛與恨,一切都在於個人心中的那杆秤,那把尺。其間的分量和長短,隻有自己計算把握。人生是一場賭注,也是一場投資,你傾囊而出,可能擁有一切,也可能一無所有。

該來的時候來,該去的時候去,這句話許多人都會脫口而出,卻不懂得其間的重量。這個春天,蘇曼殊終究還是沒能去日本,沒能看到生命裏最後的那場櫻花。人生從來都沒有完美,因為殘缺才留給世人無盡的想象。帶著期待而來,帶著遺憾離去,是為了給來世做鋪墊,是為了給輪回尋找一個鏗鏘的借口。來的時候,沒有驚擾一草一木,死的時候,也無須驚動一塵一土。

1918年5月2日,35歲的蘇曼殊病逝。三十五年的紅塵孤旅,三十五年的漂浮生涯,三十五年的雲水禪心,最後隻留下八個字:“一切有情,都無掛礙。”死的那一刻,蘇曼殊看到自己的影子,像是一件薄紗的僧衣,晾曬在寺院的窗台,隨風飄蕩。這意味著什麼?一種向死而生的回歸麼?有誰知道他的魂魄去了哪裏,有誰記得那個約定——若你死後,我將在某個黃昏,親手埋葬你。

他真的沒有掛礙嗎?倘若他對過往愛過的紅顏佳麗放得下,對靈山的萬千佛祖放得下,他能放下日本橫濱的母親嗎?蘇曼殊彌留之際做了最後的囑咐,他懷念東瀛島國的母親。他的遺憾就是不能死在她的懷中,他希望自己像出生的時候一樣,微笑安靜地與這世界招手。隻是歲月不解風情,無法滿足他最後的心願。他的人生原本就有太多的遺憾,多一個少一個又何妨,任何計較都是給活著的人增添負累。

蘇曼殊死後,眾好友檢視其遺篋,唯餘脂盒香囊而已。一代情僧,終於用情完成了他孤寂的一生。隨緣寂滅,一了百了。蘇曼殊死的那一天,他八歲那年在廣州長壽寺親手種下的那株柳驟然死去。原來人世生滅故事,早已蘊涵在大自然的榮枯裏。也許是巧合,也許真的有某種不能徹悟的玄機,《金剛經》有這麼一句偈語:“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沒有人知道,蘇曼殊在死前曾為自己寫過一首詩。

如果我死去

請你一定要將我忘記或許這世間曾經有過一個你曾經有過一個我曾經真的有過一段人麵桃花的相遇但是 我早已將一切托付給別離如果我的死去就將我從你的記憶裏徹底擦去我的人生原本就不是一個謎你又何必去追問那虛無的謎底任何的遺忘都是對我的善舉請不要期待與我有任何的相依我的江湖隻有我自己1918年5月4日,蘇曼殊的靈柩移厝廣肇山莊,汪精衛先生為其料理喪事。情僧、詩僧、畫僧、革命僧,如此一位集才、情、膽識於一身的蘇曼殊,就這樣在人間孤獨地遊走了三十五年。一隻孤雁把翅膀還給了昨天,把寂滅留給了自己。他在櫻花樹下睡著了,做著一個永遠不會醒來的夢,和櫻花一起化作春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