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英子打來電話時,我正在辦公室裏補記前段時間參加演習時落下的日記。她說:"明天是冬至,我二叔剛從韓國回來了,你陪我一起回家看看!"我看了看台曆,說:"明天已經約好了一個采訪,能不能往後推一推?"金英子不高興了,說:"小波,你真不夠意思!你過生日我都參加了,讓你陪我回趟家就那麼難嗎?""好吧,好吧!"我隻好不情願地答應了。
這段時間,金英子經常給我打電話。晚上,我隻要一到辦公室,不出十分鍾,她的電話就來了。我很納悶,她怎麼把點踩得這樣準?後來,主任讓我去總機小樓裏取一份機密的傳真電報,我上了她們總機室的二樓才發現,她隻要上班,頭都不用偏,就可以透過她們那個窗戶,正好看到我四樓辦公室朝裏的那扇沒有窗簾的窗,我在不在辦公室,她當然一目了然了。我心裏有些恐慌,我根本不知道這裏還有雙眼睛在盯著我,雖說我也沒什麼怕被看的,可夏天為了圖涼快,光著膀子,隻穿褲衩,在屋裏來回溜達的情況也是有的。
回去後,我第一件事就是把臨街窗戶的窗簾換到了朝裏窗戶上。其實,金英子每次電話裏也沒聊什麼正經事,老是說什麼她小時候忒調皮,和男孩子一樣爬樹、下河,讓父母很頭疼。上中學時,還和幾個女同學把一個男生的鼻血打出來,男生家長找到了學校,學校讓她們寫了檢查。要不然就問我的家鄉是什麼樣的,家裏都有什麼人,那裏的天氣冷不冷,屋裏有沒有暖氣。我就是再煩,也隻得陪她聊。麵對這樣一個如花似玉的小妹妹,我是一點脾氣沒有。隻是每次聊過後,我都有些後悔,再三對自己說,要把心裏那扇門牢牢關死,不能讓她對我有絲毫的想法,我不能再對不起在春城苦苦守候的楓了。
楓很久沒給我電話了,我打電話過去幾次都沒找著人,是不是工作很忙?我準備今年春節休假,順便到春城找楓。如果她願意,也有時間的話,和我一道回四川老家看看,那就是再好也沒有的事了。我甚至都能想象出老頭子見到從天而降的我們,那吃驚得眼鏡跌落地上的模樣,說不定還會取出幾筆稿酬給楓添上幾件衣服。哦,心沒受傷的日子,什麼都可以幻想。一想到老頭子,我心裏就是酸楚。當兵四年了,沒有回過家,我打過幾次電話回去,可是每次都要門衛去叫他來接,等好長時間,很是不便。他偶爾也有信來,信都是用工整的小楷寫的,很學究氣,但裏麵的每一個字眼都是要我在部隊提幹、入黨,不混個人模狗樣不許回來,讓我一看頭就大了。久而久之,我也就不回信了,隻在每年寄出的明信片上寫下對他的問候。他還是每天足不出戶地做他的學問?累了,會不會靠在老藤椅上想想遠在千裏之外的兒子現在怎麼樣?
第一次去金英子家,空著手總不太好,我就準備去部隊對麵的市場裏買點什麼。金英子拉住了我,微微露齒一笑:"我們都還是戰士,沒掙錢,買什麼東西。你的心意我幫我父母領了。隻是,你出來應該換上便裝,我們兩人都穿著軍裝,這哪裏是回家吃飯,好像是去打仗!"我不好意思地說:"我隻有一件夾克衫,才洗了。"金英子嬉笑道:"是嗎?是不是還泡在盆裏,都有味了?"看來什麼都瞞不過她,我隻好不說話了。
大約坐了半小時車,在延邊啤酒廠附近下車後,又穿過一個很大的院子,來到了一棟四層樓的老式建築前,金英子家就住在三樓。出來開門的是通信營的崔教導員,他今天是一身西裝革履,風度翩翩。他見了我們,有些意外,一邊側身讓我們進去,一邊對著裏麵大喊:"阿爸依,阿媽妮,金香子,家裏來客人了!"金英子的爸爸穿著中山服,頭戴一頂鴨舌帽,和我握了一下手。她媽媽和姐姐都穿著朝鮮族長裙,從廚房裏出來,笑容滿麵,衝我鞠了一個躬,又進去了。我偷偷看了一眼金香子,發現她們姐妹倆眉眼很像,簡直就是孿生姐妹。教導員對金英子的父親喋喋不休:"這就是我給你們說過的我們師政治部的報道員,詩人小波。怎麼樣,還不錯吧?"金英子忙拽了一下他的袖子,他才住了口。這時,我才發現在屋裏的炕頭上還坐著一位年約六十,穿著一身白色朝鮮族服裝的老人。從我一進門起,他就一直在打量我,像是對我這身軍裝特別感興趣。我微笑著衝他點點頭,他也朝我一笑,微微抬了下身子和我打招呼。教導員介紹說:"這是我二叔。"我也跟著叫了聲"二叔"。等回頭來找金英子時,她已經不見了。
炕上有一個小方桌,上麵擺著茶碗和幾樣朝鮮族的點心,還有打糕。他們招呼我脫鞋上炕,我腿盤了好幾下,終於學著他們的姿勢坐下了。教導員這時又對著二叔嘰裏咕嚕說些什麼,二叔邊用手撚著不多的幾根胡須,邊聽邊點頭。而金英子的爸爸卻又細細打量起了我,看得我是渾身不自在,想說什麼又找不到話題,隻好端起茶杯,一會兒喝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