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雙城的創傷
進“新聞調查”的第一天,有個小姑娘衝我樂。一隻發卡斜在她腦門上,耳朵上戴四五個滴哩哩的耳環,掛著兩條耳機線,走哪兒唱哪兒,一條短裙兩條長腿,嘰嘰呱呱,你說一句她有一百句。
她二十三歲,痛恨自己的青春,尤其見不得自己的紅嘴唇,總用白唇膏蓋著,“這樣比較有氣質”。哦,這好辦,我叫她老範。她掙紮了一陣子就順從了。
這姑娘大學畢業自報家門來應聘,領導每次開口問問題,她都立刻說:“你先聽我說……”張潔估計是以一種對女兒般的容忍,讓她留下來的。
“我是三無人員,”她說,“無知,無畏,無恥。”
我心想,你真是沒吃過虧啊姑娘。
她還挺會為自己找理論依據的:“有句話叫‘陰陽怕懵懂’,我就是懵懂,嘿。”是,瞧她找的題:一周之內,同一班級五個小學生連續用服毒的方式自殺,沒有人知道為什麼,獲救的孩子都保持沉默。媒體認為可能是邪教造成的。她到處找人,說來說去,沒人搭理,最後找到我。
我不相信太邪門的事,我更感興趣那個沉默的原因。
張潔看著我倆,心知這種節目多半是白花錢,平常選題都得有個七八成把握了才出發,不然徒手而歸成本太高,但他是個對姑娘們說不出個“不”字的領導。“去吧,省點錢,別雙機了,也別帶錄音師了,一個攝像就夠了……哎哎,也別帶大機器了,帶台DV。”他說。
從機場出來打車,師傅姓毛,一臉西北人的清剛,車上放著一盤鄧麗君,他聽了好多年,放的時候像鋼絲似的。我和老範搖頭擺尾地跟著合唱《償還》:“沉默的嘴唇,還留著淚痕,這不是胭脂紅粉……”毛師傅從後視鏡裏看我倆一眼,又看一眼,樂了。
西北壯闊,赤金的油菜花開得像河一樣,沒完沒了。青蒼的山轉過一彎,還是。
我說我也喜愛美劇《老友記》,陪我多少年。老範“哈”一聲撲上來,搖得我披頭散發。
同行說當地政府不支持媒體采訪。趁著月黑風高,我們找到最後一個服毒的小楊家。
武威在河西走廊,古稱涼州,雙城是這西部邊塞的一個小鎮,三萬多人,過了晚上十點,隻有幾戶燈光。小楊家燈是亮的,院子裏一塊菜地,堆著化肥,一根水泥管子上晾滿了鞋。父親醉酒剛回,紅著臉,粗著脖子敞著懷,說不清話,母親坐著一句話不說。我們剛坐下,大門“咣”一響,來了五六個當地大漢,不說是誰,要趕我們走。老範跟他們吵人權和新聞自由,雙方驢頭不對馬嘴,倒是能互相抵擋一陣子。
我抓住機會問小楊:“你願不願意和我一塊回武威,回我們住的酒店采訪?”那男孩子之前垂著細脖子,隻看到兩彎濃眉毛,一直不說話。我不抱指望地問了這麼一句,但他說:“我願意。”
我蹲在地上,有一秒鍾沒回過神,居然問他:“為什麼?”
他說:“因為我看過你關於非典的報道。”
幾個月前做非典報道得到的所有榮譽稱讚,都比不上這一句。
回酒店的路上,毛師傅老到得很:“後麵有車跟。”我們往後看,普通黑桑塔納,隻有一個司機,後座上沒人。
我們在酒店下車。第二天,毛師傅來接我們,說昨晚我們走後,桑塔納上下來兩個人,上了他的車,問:“剛才那幾個人是哪兒的記者?”
毛師傅直接把車拉到110,把兩個人卸在警察那兒,回家睡覺去了。
後來知道這倆人是鎮長和他的同事。我們去找:“這事兒還用這麼躲閃啊,跟你們又沒啥關係。”
鎮長心一下就寬了,把遮著半邊臉的大墨鏡摘了。
我奇怪:“當時我怎麼沒看見你們呢?”
他得意:“哎呀,你往後一看,我們兩個立刻倒在後座上。快吧?”
采訪小楊,他不肯說什麼原因。我說:“我想去現場看看,我明天會去你們學校。”
他忽然問:“我能不能跟你一道去?”
第二天,這孩子帶我去學校。校長來給我們開門,中年人,頭發花白,一見人就用手往後爬梳,不好意思地笑,“這幾個月白的,”說話聲音是破的,“心裏難受,壓力太大,精神幾乎都崩潰了。”他勉強繃著笑,臉都抖起來了。
找到六年級的瓦房,一張張桌子看,有一部分課桌上有歪歪扭扭的“519”,一刀刀刻得很深,後來刷的紅漆也蓋不住。小楊在其中一張桌子邊停下來,低頭不語。
桌子是第一個服毒女孩苗苗的,死亡的日期是五月十九號,與她同時服毒的女孩小蔡經搶救脫險。兩天後,五月二十一日中午,同班同學小孫服毒,經搶救脫險;五月二十三日早上,小倪服毒,經搶救脫險;五月二十三日晚,小楊服毒,經搶救脫險。
幾個孩子桌子上都刻著“519”,苗苗父母認為他們是集體約定自殺。
鎮上的人卷著紙煙,眼裏放著光,說不清是興奮還是恐懼:“跟你說吧,肯定是個什麼教,聽說還有白皮書呢。”眼鏡掃一掃旁邊的高台,“還有這地方,邪得很。”高台叫魁星閣,說是一個供著魁星像的高大石閣,他們說出事的孩子常常在上頭待著,還刻了什麼字。
我跟老範對視一眼,心裏一緊。
小楊不肯多言,說你們去問苗苗的一個好朋友小陳吧,她都知道。
我們找到這姑娘家,小女孩十二歲,穿件碎花白襯衣低頭掃地,發根青青,小尖臉雪白。看見我們進來,不慌不忙,揚揚手裏的掃帚說,“等我掃完地。”一輪一輪慢慢地掃,地上一圈一圈極細的印子,掃完把掃帚繩往牆上的釘子上一扣,讓她媽給我們拿凳子坐,轉身進了屋。我隔著竹簾子看她背身拿著一張紙,打了一個電話。
她撩了簾子在我對麵坐下,我問什麼,她都平靜答:“不知道,不清楚。”
我說:“苗苗不是你的好朋友嗎?”
她說:“我們班上的人多了,哪個都是朋友。”
我愣了一下:“那這個事情你不關心嗎?”
她不緊不慢地說:“學習這麼忙,關心不過來。”
她看著我,禮貌地等著我往下問。我看著她,飽亮黑圓的眼裏沒有表情,隻映出我自己。我問不下去了。這時候窗外鞋聲敲地,幾個成年人進來,說:“你們有記者證嗎?”
他們穿著深藍夾克黑皮鞋,這次不是鎮上的,看來是市委宣傳部的,不希望我們呆在村裏,一車直接拉去了當地的雷台漢墓:“報道這個多好。”前後都有人跟著解說。老範倒隨遇而安,她第一次到鄉村,看到地上有活的小青蛙,跟在後麵跑,又笑又叫,宣傳部的同誌沒見過這麼天真的記者,再嚴肅都看樂了。老範又吃驚西北壯麗的天色,大叫著指給我看:“雲!”
走在前頭的宣傳部負責人三十多歲,名字結尾正是“雲”字,他驚喜又羞澀地轉頭:“叫我?”
眾人哄笑。這一笑之後,都不好意思再繃著臉了。
之後再聊節目。我們說:“這個事情誰都困惑,處理起來也棘手,但是不公開,被認為是邪教,對誰都不好。我們多了解一些,你們也多些處理的經驗,是不是?”
雲歎口氣:“這事我們都查了這麼長時間了,一開始也當邪教查。沒有這事,搞不明白,你們去看吧。”
我們去了魁星閣,門已經被鐵絲扭住掛了鎖,有小孩子手腳並用,沿著斜的牆麵蹭蹭爬上去,一坡青磚被他們磨得溜光水滑。我找人開了門,沿台階轉上去,魁星像也不知道哪年哪月就沒了,空空蕩蕩的像個戲台子。有個原來刻著文字的照壁,出事後被政府重新粉刷一遍,用石灰蓋住。照壁不大,我沒帶工具,用手擦,石灰幹又薄,底下的字露出來,小鉛筆刀刻得歪歪扭扭的“一見鍾情”或是“武林盟主”,不過如此——我在小地方長大,不奇怪小孩子為什麼常常待在這兒,大概這是小鎮唯一有文藝氣息,能帶給他們一點幻想的地方。
小地方沒有電腦,沒有書店,學校裏唯一的娛樂設施是乒乓球台子,兩塊磚頭壘起來算是球網。地攤上賣的還是鄭智化在九十年代的磁帶。小楊的房間裏貼著一張四方大白紙,上麵抄著愛情歌曲的詞,和歪歪扭扭的簡譜。
政府的人說他們搜查學校的時候,有學生確實把幾本書扔到了房頂,是青少年雜誌,有一頁折過角,是一個女孩為了愛死去的故事,角是苗苗折的。
我問這是不是她自殺的原因,小楊有點不耐煩的不屑:“怎麼可能?她們都看。”
農村孩子上學晚,雙城小學是六年製,苗苗已經十三歲,我在她這個年紀已經快初中畢業,班上女生全都手抄淒美愛情故事,喜歡那種戲劇化的感傷氣氛,苗苗小本子上的貼畫跟我那時的一樣——翁美玲。
“那我們就理解不了這件事了,”苗苗的父母說,“我不相信我女兒能影響別人也去自殺,小孩子能有多深的感情?”
苗苗是服老鼠藥自殺的,當時另一個女孩小蔡跟她一起。
我們找到小蔡家,她母親攔住門說:“不要拍,我女兒早好了,以前是被人帶壞了。”
我問她:“你知道她為什麼服毒嗎?”
“……”
“她多長時間沒說話了?”
“十幾天了。”
“你擔心嗎?”
“……”
“讓我試試吧。”
她讓出一條路來。
小姑娘細眉細眼,坐在門口的小凳子上。我們都痛恨用馬賽克壓在人臉上的醜陋和不尊重,攝像海南很有心,在背後用逆光剪影拍她,能看到深藍的天空和院子裏青翠的南瓜葉子。一根倔強的小歪辮子,投射在地上的光影像是內心的流動。問她,不吭聲。我給她一瓶水,她像抱洋娃娃一樣斜抱在懷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