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1 / 3)

“他叫什麼,都無所謂了。關鍵的是,你永遠也抓不著他了。”李忠實相當沮喪。他肯定沒想到,半路上,能殺出這麼個程咬金來。

“為什麼?”

“他死了。從北京回來沒多久,就病死了。”

王征再能耐也沒轍了。她不可能把個十年前就已經死去的人,刨墳揚屍,再批鬥一次。

不管他們再說什麼,我心裏都有了不小的變化,我惦記著那顆鑲嵌在雲貴高原上的綠色寶石。還沒見麵,我就已經愛上了這片紅色的土地。

這天夜裏,我做了一個夢,夢見了一頭大象。她不是那種上戰場上的象,倒像是一位極慈祥的老媽媽。長著長長的牙齒,步履蹣跚地向我走來。

我問她:“是不是從緬甸來?”

她說:“是。”

我又問她:“這裏,是不是您的窩兒呢?”

她說:“是。”還說,她是五年前離開這裏的。如今回來了,可是窩兒卻沒了,全被我們人類給占上了,種了好些不能吃的樹,這些樹根本就不屬於原始森林。

我嚇壞了,趕快又問:“你……會把我也摔死嗎?”

她搖了搖頭,大大的眼睛裏,流露出慈祥而悲哀的光。“你們也可憐,從那麼遠的地方來到這裏,沒有窩兒,可怎麼活呢?”

“你可怎麼活呢?”我問。

“……我走了,我是很愛這塊地方的。它美麗富饒,是我們大象的家園。可現在呢,卻不得不離開這裏了。”她眼睛裏流出了淚,每顆淚珠兒都是大大的,透明的,又沉又濃,這情景實在是太淒涼了。

“你能到哪兒去呢?”

“……去找原始森林。”

“可這裏,也有原始森林呀。”

她又搖了搖頭。“這裏的原始森林,是長久不了的。你們人類,遲早要把這塊最後的綠島給毀掉。”她說得十分傷感,我又快哭了。

“別的地方,也有原始森林嗎?”

“有,但遲早也會被毀掉的。當所有的原始森林在地球上統統消失的時候,我們大象也就絕種了。實際上,我們和你們一樣,全是進化了億萬年,才到了今天這個模樣。可我們鬥不過你們人類,你們太霸道、太殘忍、太貪婪、太無情無義了。你們好好活著吧。當地球上隻有你們人類自己的時候,你們就會覺得,這個世界有多單調;這樣的單調又有多殘酷。你們毀了所有和你們相處的動物,最終,也會毀了你們人類自己。”她激動地說著。

這時候站在我眼前的,是一頭充滿了憤怒的大象,我怕。

“你別怕,孩子。我不傷害你,隻是可憐你,恨你們人類。”說完她走了,是哭著走的。“……我走了。我的走,會使你們感到安全。而我,卻沒有家了。”

“能不走麼?”

“我們可以商量麼?你們能不再砍原始森林嗎?”

“不能。”

“那我留下來幹什麼?讓你們捕獵我,宰割我,搶走我的牙齒?”母象終於走了。

我一哭,醒了。火車仍在行進之中,天還沒亮。

坐了四天四夜的火車,終於到了昆明。腿腫到膝蓋上,居然沒叫一聲苦。昆明這城市簡直綠得發亮,仿佛熟透了的綠蘋果,上邊繡著縷縷的金線。這金線,便是從雲層上麵,篩落下來的陽光。

在昆明休整了兩天,又坐上了南下的汽車,日行夜宿,在四天裏,走了數千裏路。因為霧氣很大,每天早晨開車時,老給人一種錯覺,仿佛我們是在騰雲駕霧。一邊是陡峭的山崖,一邊是深不可測的峽穀。我覺得世界上,再也沒有比西雙版納的司機更勇敢,更沉著,技術更高超的了。經常是前邊一片塌方,誰也不相信汽車能通過,可它硬是過去了。就像走鋼絲繩兒的演員,他總在那裏,戰戰兢兢地平衡著自己,稍有不慎,就會粉身碎骨。而我們的心,也早已提到了嗓子眼兒。逢到這時,大家都下來步行,車廂裏隻有司機一個人,他要用自己的犧牲去換取大家的安全。其實,他隻是個司機,不苟言笑,更不會口出豪言壯語。而在我心裏,他們就像英雄一樣高大,我對他們懷有深深的敬意。一雙握方向盤的手,推動了一個上山下鄉運動。

身上帶著雲貴高原的紅土,我們在一九六九年五月二十三日這天,終於到達了目的地,這就是李忠實所說的一營了。當時,我隻穿著一件薄薄的學生裝。

現在,我終於看見過黃河,看見過長江,穿過了一個個長長的隧道,來到了雲貴高原。在五百裏滇池上蕩過一葉扁舟,在一條長得往前看不到頭,往後看不見尾的公路上走過。這條公路直通緬甸。多少年後,我對雲南的記憶,除了那莽莽蒼蒼的原始森林外,就是這條路了。我在這條路上走過數次。不管出現多少險情,每次都能化險為夷,平安到達。我總覺得,在冥冥之中,有一個保護我的神。他保佑我走完了這人生最艱難的旅途,我愛他、想他、敬他。

對於我,沒有一個地方能比得上北京。可是每一個地方,都使我更多地看到了一些東西,更多地明白了什麼是中國。中國,我現在才明白:有那麼多不同的天氣、地勢、風俗、方言、民族、物產、城市、鄉村……中國大得使我驚奇,使我狂喜!我幾乎是從中國的一頭,走入了另一頭。我,一個十七歲的姑娘,走過了許多中國人一生都不曾走過的路,我沒法不自豪!那瀾滄江的滾滾波濤和那些小得可憐的山寨,似乎是原始的,一向未經人類開墾過的。可它們卻因此有了另一種力量,是北京所沒有的一種力量,緊緊地把天與地連在了一起,緊緊地把人和大自然連在了一起。假若那些人為的、精巧的建築,可以被一把大火燒光,而這些河流山寨,卻仿佛能永遠地存在。從有記載以來,它們好像就沒改過樣子。它們從遠古走來,永遠不怕、也不能被毀滅。這些地方,在幾千年以前就是這樣,也許,在幾百年後還是這樣,而且永遠這樣。我不能說這樣就好,但我不必為它擔心。我高興它們的堅實與淳樸。我想:中國有可能從一個又一個的災難中走過來,大概依賴的就是這些堅實、淳樸的力量。而那些高級的城市,反倒負不起這個責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