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1 / 3)

我有些感動。這些話似乎全都說進了我的心坎裏,也真想當麵替子烈說聲謝謝。老金不溫不火,不左不右,心裏老是那麼有數。連裏背後罵他的人很多,但我知道他是個好人,是個實實在在的好領導,可我不便為子烈的事謝他。名不正,則言不順。不該說的話,一句也不能多說,說了就犯錯誤。然而,我卻不能不常想著子烈。前兩天,不知他從哪裏搞到一本《平麵幾何》,非讓我看書做題,直到把每道習題做完為止。休息時不再閑聊,他講題,我聽著,想不聽都不行。

在山上休息時,我心中常有些美景,樸素、安靜、獨立、悠長,能像浮雲那樣來去沒有痕跡。換句話說,除了他那特殊的身份外,我什麼都能明白。可就是不明白,一個人為什麼會這麼傻,為什麼會這麼較勁?僅僅是為了跟誰爭個理兒,就把自己爭進了小黑屋。跟誰?這個誰甚至不是哪個人,而是一種思潮,一種勢力,一種順流而下的洪水猛獸。你跟洪水猛獸有啥理好講呢?然而,我倆從不辯論這個。在這方麵他很遲笨,連老胖子的那點機靈勁都沒有,所以,才使自己掉進了旋渦裏。

我理想中的男人,不一定很美,但一定要高大;不一定風度翩翩,但一定要有氣質;不一定很會辦事、很會做人,但一定要厚道、負責任;不一定高傲自負,但一定不容易被壓垮。這些,子烈全都具備。然而,我卻不能和他談戀愛。我媽來信常說,在這裏,談戀愛是害人害已的事情。為了不害人也不害已,我隻能把自己堅守得好好的,任何形式的接觸都沒有,甚至連手都不敢碰一下。有時,山很陡,我想讓他拉我一把。這在老文是很自然的事情,他能很自然的把手伸給我,就像牽著文芸那樣。而蘭子烈卻從不。他把砍刀遞給我,讓我揪著刀把往上爬。

“你就不怕我出危險?”有一次我問他。

“我看著呢,你出不了危險。”他微微一笑。在這微笑中,我們不約而同地定下一個契約,他對我再好,我再需要他,我們也隻能是一般朋友,好得不能再往前逾越一步的一般朋友。我隻有在晚上,躺在竹床上的時候,才敢做一些非分之想。夜已經很深,四周寂靜之極。我知道在篾笆牆的那麵,子烈已經睡下。他白天累,容易入睡,倒下就著。他會做夢嗎?夢見些什麼?我和他在正常情況下,是無論如何都要結成一體的伴侶。可現在這個想法,卻隻能是一種奢望,一個夢想。

不必一定能夠怎樣。隻要兩個人的呼吸,能一致地在一個夢境裏,在一條小溪上,在一片森林中,在一束陽光下,這就夠了。兩顆心相對微笑,這於我而言,就已經很知足了。

星期天全天放假,我和子烈、鐵駿一塊兒去找夏雨航。出乎意料的是,他比上回見麵時反倒胖了些,人也精神了些,就連臉上都露出了健康的顏色。這三人裏,他隻認識我,所以,隻朝我點了下頭,算是招呼過了。

“你現在身體還好吧?活兒累嗎?”我小心翼翼地問。

“還好。苗圃班的活兒,能累到哪兒去?”

“又開過會嗎?”

“沒有。”這下我放心了。這裏的批鬥會吸骨敲髓,能讓人少活十年。

“介紹一下吧,這二位也是北京知青,他叫蘭子烈。”子烈伸出手來,想和他握一下,卻被夏雨航拒絕了。“這位叫楊鐵駿,他是北京林學院楊教授的兒子。按我們當時的分配政策,本不該上山下鄉的。就為了找你,才來到雲南。他來西雙版納,全是為了找你呀!”

夏雨航仍不說什麼,沒顯出激動或高興的樣子。他曾經在真正的監獄裏生活了兩年,爾後,又在這農場監督勞改了三年,早已衰弱不堪,精神麻木了。也幸虧他精神麻木了,否則,活下來該是多麼艱難!聽說,他曾幾次暈倒在地裏,得過瘧疾,發冷發熱。但無法住院治療,隻能拖著。嚴重時,他們就給他吃兩片奎寧或安乃近。他的病雖然來得嚇人,但抵抗力卻很強,幾天後,便又能下地幹活兒了。沒人關心他這病是如何治療,如何痊愈的。而此刻站在我們麵前的老夏,雖則是一個瘦弱的人,但也是一個健康的人,很平靜,也很忍耐。

“您……還記得楊教授嗎?”

“記得的。”他若有所思地答道,仿佛在回憶多年前的一位故人。

“他一直關心你。你的那本書,楊教授雖然不同意發表,但已經譯成了英文,也許有一天,這本書還是會出版的。”我安慰他。我們來這裏,不就是為了安慰他嗎?

“出版了又有何用?最後的一片熱帶雨林……沒有了。”他說的還是那句話,想的還是原始森林。

“你說的那片森林還在,今年一點也沒開荒。現有的膠林已經夠我們忙了,再開些新的,非亂了套不可。甭說種橡膠、種莊稼,就算種棵狗尾巴草,也長不順溜。”聽到這話,老夏終於笑了。他明知道這是雲山霧罩,卻還是樂意聽。

“他倆,早就想來看你了……”

“你們還是少來為好,我是個犯人。”

“老文,你還記得吧?已經解放了,調到新建營當營長,前兩天剛剛回來過。想把你借走,李忠實堅決不答應。”我覺得這樣說,是一定能給老夏帶來些希望的。

“如果不能解決根本問題,我個人在哪兒,挨鬥不挨鬥,受苦不受苦,又有什麼關係?”得,萬變不離其宗。無論什麼樣的話題,都能使他想到那片原始森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