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我隻能這麼說了。他惡狠狠地瞪著我,沒想到我竟會說出這種沒情沒義話來。但我也確實沒有別的選擇呀。我通宵達旦地想這件事情,拿雪兒的命和蘭子的命相比,孰輕孰重,這是不言而喻的。但凡有一點辦法,我也不會拿雪兒去做交易的。可現在呢?我們已經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隻能以不變應萬變了。以不變應萬變,這是我媽教我的處世哲學。天大的事情,隻要你自己穩住陣腳,就沒有應付不過去的。天塌下來,有地接著。我想這麼安慰他,並繼續拖下去。沒想到事情會急轉直下,他自己跑去認罪。不用別人再揪,階級敵人已經自己跳出來了,連一點回旋的餘地都沒有。就像在公共汽車上,你迷迷忽忽地打瞌睡,睜開眼,就已經是總站了,容不得你不下車。
“也許……我很快就能回來的,吉人自有天保佑。”他安慰我。
現在隻有我了解他,可憐他。知道在他那強作鎮定的外表下麵,正隱藏著一顆無論如何也平靜不了的心。
“昨天,李忠實把老金、老尹都召去了。他說,找東西最容易忽略的就是眼皮子底下。沒想到十三連的事情也能跟蘭子烈扯在一塊兒。他讓我想辦法把雪兒找到,然後捉住它。隻有這樣,十三連的問題才能徹底解決,我的問題也才能解決。”
“他們真的要殺雪兒?”
“當然。”
“這的確是一個殘酷的辦法,可我們……”
“芽,無論如何,我是不能答應李忠實的……別哭了。不哄你,我真的……很快就能回來。”
就這樣,他走了。走出幾米遠,又突然回過頭來,衝我一笑,眼睛裏卻淚光閃閃。就要分手了,哭和笑這兩件事情,使他不知道先做哪一件才好。
“別擔心……”這分明是笑。可那心碎的樣子,當即,便給了我極其沉痛的一擊。
當晚他沒回來。一個禮拜就這樣過去了,外麵傳什麼的都有。傳得最凶的是,蘭子烈已經戴上手銬,押上囚車,就等最後判決了。而我卻突然變得膽小起來,曉得害怕了。再也沒有勇氣,跑到李忠實麵前,當麵和他理論了。我隻能在想象中與他爭吵,為蘭子辯解。這天夜裏,我又夢見了教導員。他還是那麼和藹可親,甚至是笑眯眯的。
“蘭子烈隻要能把雪兒找出來,我們就放他回連。”他對我說。
“可他找不到呀。”我分辯道。
“他是能夠找到的。他們之間,有一種特殊的聯絡方式,你最好勸勸他。”
“這事確實跟他沒關係!你們不能把階級鬥爭擴大到象身上;更不能把象造成的損失硬扯到人身上。”我氣憤得喊了起來。
“雪兒不為了他,能搞破壞嗎?還說不是階級鬥爭?有階級敵人就必有階級鬥爭!”
然後,我看見蘭子了。他光著頭,一身囚服,胸前漆著一個特大的囚號。背有些駝,臉上沒有明顯的表情,隻有麻木和絕望。我“哇哇”大哭起來,哭得好痛心啊。可還沒等我哭完呢,一個持槍的戰士已經把他帶走了。我很想衝上去,再握一下他的手。可兩腿不聽使喚,並且一點力氣也沒有了。正著急呢,我醒了。原來是場夢,一場又真實又慘烈的夢。這夢,使我更加心焦如焚,魂不守舍。
一個月後的一個傍晚,他突然回來了。人比原先瘦了一圈,可身上沒添新的傷痕,精神也蠻好。教導員和他一塊兒走進連隊。剛進門,就開了一場批判會。先是蘭子烈自己做檢查。他很清醒,也很鎮靜,把他和雪兒的關係說了個一清二楚。最後他說:“雪兒不會再來搞破壞了。我可以用自己的生命擔保,並且願意承擔任何責任,誠懇接受革命群眾的批判。”會場上一時間很靜,靜得出奇。所有的人都是愣瞌瞌的,不曉得到底是怎麼一回事。隻有我感到分外高興,混沌懵懂還在其次,子烈畢竟是回來了。隻要能回來,不比什麼都好嗎?他講完後李忠實講。教導員言簡意賅,隻說了兩點:一,對蘭子烈的反動思想,大家可以批判。口誅筆伐,批倒批臭為止。但是,任何革命群眾都不許打人,尤其不許打蘭子烈。再讓雪兒看見了,它會更加瘋狂地報複。到那時,不要說橡膠林隨時都有被它踐踏一空的危險,就算是躺在蚊帳裏睡覺,也不會再有安全感了。第二點,蘭子烈必須對雪兒今後的一切行為負責,絕對不允許它再有報複行動。李忠實講完後,立即宣布散會。
我盡可以笑他傻,笑他迂,但也不得不承認,他是個有辦法的男人。做人頂天立地,才能自存,這是他的原則。這個原則有時也會成功。散會後我問他,究竟是怎麼回事?
“其實嘛,很簡單,”他娓娓道來,又像是講故事了。“一到營部,教導員就對我說,我們這回是想解決問題,而不是想整人。他問我有辦法沒有?我說,有。隻要讓我到十三連去,保證不再出事。隨即,便派我到了十三連。剛開始幾天,我在山上幹活兒,清理那些被雪兒破壞的林地,整整毀了二十一棵橡膠樹。我把這些樹運下山來,又和十三連的人一塊兒砍壩、割膠、肥養林地,沒幾天,我們就熟悉了。因為我不害怕,他們也不怕了,生產和生活都恢複了正常秩序。但教導員仍不讓我走,十三連的領導也希望我能多住些日子,他們對我很好。馮連長從自己家裏拿出蚊帳來給我掛上,一次批鬥會也沒開過。每天晚上政治學習時,我和大家一樣。有一天,雪兒突然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