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1 / 3)

我們全都聚精會神地聽著,惟恐他戛然而止,突然不說了。大胖、小蘇、珍珍、小核桃……他們雖然年輕,雖然一來到連隊,就被嚴格地管束起來,雖然領導再三再四地把蘭子烈和他們分開,唯恐他們受到這個階級敵人反動思想的影響,可年輕人到底是年輕人,到底有一股不能被這嚴酷的生活所泯滅幹淨的熱氣。他們喜歡和子烈聊天,喜歡聽他講故事,喜歡聽他談各種各樣的話題。他們聽他說話,不僅長知識、長見識、長智慧、也長良心。而知識和感情,都是需要往外發散的東西。在子烈這方麵,他並沒有料到,這些小上海們,會把他的話吸收得這麼快,而且,使他們的內心也發生了變化。

“我樂意每天晚上給你做頓可口的飯出來,隻要能聽你說些話。”

小蘇興趣盎然地晃著腦袋。他大額頭、方嘴唇,圓圓的蒜頭鼻子,一副聰明與質樸的自然組合。因為粗糙,而顯得十分可愛。

“你們想聽哪方麵的?”子烈問。有這麼多人給他捧場,還有好吃的,他自然顯得更得意了。

“哪方麵的都行,你講的我們都愛聽。”

小蘇說的,這是大實話了。不但他們愛聽,就連我也被吸引住了。在整個談話過程中,子烈幾乎一直都在微笑。其實,這倒未見得是保持著臉部肌肉擴張的那種微笑,而是眼睛裏盛滿了一種微笑般的和悅。這就不能不令人覺得,他是一直在微笑著的,含笑俯瞰著這個世界。他的和氣放鬆了我,使我也開始活躍起來。

“你們中間,要是有人給子烈告密呢?”我是這樣來表示自己的欣慰的。

“我咒他生出來的孩子不長屁眼。”小核桃立即用上海土話做出了回答。

“如果要有這狗日的,我管叫他白刀子進去,紅刀子出來!”小蘇仿佛要和誰拚命似的。

“柳姐,你擔心我們中間有叛徒?”隻有大胖頭腦冷靜,知道我擔心的是什麼。

“我怕的就是這個呀。”

“我們全體向你和蘭子哥發誓:絕對不會有人背叛。如果有一個對蘭子哥有二心的,我們就全黨共誅之,全民共討之!”

子烈終於嚴肅起來,這是近乎於感動的那種嚴肅。我們誰也沒料到,小上海竟如此可愛。

禮拜六下午,李忠實挺著個大肚皮,突然來到四連。他比以前更富態,脖子更短,眼睛更小,也更加紅光滿麵了。小眼睛眯成了一條縫兒,倒也顯得十分慈眉善目。隻是脖子短得乍看起來仿佛沒有脖子。兩個肩膀頂著一個腦袋,就這樣,一路晃著走進了連隊。不管他與我談得如何,李忠實終於找到了蘭子烈,在牛棚裏。牛被放到遠處,他仍在鋸木頭,拉鋸的聲音仍然很大。一塊塊木板,早已被他整整齊齊地碼放在一起了。一看教導員進來,他立刻放下手裏的鋸子,先把頭低下了。我說過,這是蘭子的習慣動作,一見當官的,就先低頭。

“這些……都是你幹的?”教導員簡直難以相信。

“連長說,明年要蓋個像樣的倉庫。從山上弄些木頭下來,一有空,我就給破成板子。這都是些上好的硬木,能做棟梁之材的,爛在山上可惜了。”他低聲答道。

這時一頭牛在很遠的地方叫著,聲音顯得十分悠長,也十分哀怨。子烈益發感到拘謹。他絕對沒想到,教導員會找他到牛棚裏來。

李忠實先在木頭上坐下,隨即,讓蘭子也坐下了。兩個人並排坐著,挨得很近,這還是第一次。

“您--找我有啥事?”他始終低著頭,顯得更加木呐。

“也沒什麼大事。看你過得怎樣,有困難沒有?”教導員語氣中帶著關切,而且是那種較為誠摯的關切。這一切,反而令子烈不解。“聽說……你興趣很廣泛呀?”蘭子仍不吱聲。“或許是太廣泛了,來兵團,反倒成了一種錯誤的選擇,你的作用沒發揮出來。”

“什麼作用?”

“聽說你很會作曲”。

“作過,不過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他不得不承認。

“聽你們北京人講,文革初期,有個大型音樂舞蹈史詩,裏麵就有你譜的曲。”

“前幾闋是我作的。隻可惜沒等把這些曲子寫完,我就進了學習班。當時給我定性為……”

子烈又把頭低下了。作為一個階級敵人,一見當官的便低頭。低頭,可以說是條件反射,也可以說是一種姿態。不低頭,那就是不老實。

“你應當休息兩天,氣色不好。”李忠實伸了伸脖子,極懇切地說道。“前幾天,我見二營的文藝彙演裏有一首歌,唱得特別好聽,特別有力量,而且是大合唱。雄渾有力、慷慨激昂,很像是《祖國大合唱》的那種氣勢。”他說得蠻有興致。子烈卻聽得莫名其妙,想不出這事和自己有什麼關係;更想不出一個當官的,為何對音樂竟會有這般興趣。

“直到演出結束後,我一問那樂隊指揮,才曉得那首曲子是你作的。這,我可就拎不清了,憑啥咱一營人作的曲子,要讓他二營人演唱呢?”教導員自己先大笑了一陣。見對方沒反應,便繼續說道:“你說,這正常嗎?”

“不就是一首歌麼?而且是幾年前的一首歌了,有啥不正常的?”

“我看就不正常。首先,傳播得這麼快就不正常。就為了那首歌,整個演出,都受到了兵團首長的嘉獎。他們營長樂得就像中了頭彩,我卻隻能在一邊幹看著。你說,這有多不公平呀!”

“這……我不知道。”

“我當然曉得你不知道啦。這些年來,在連隊,你光顧幹活兒了。除了批鬥會和幹活兒,你還知道些什麼?”

蘭子一向懼怕的東西並不多。李忠實拍桌子瞪眼,罵他階級敵人喪心病狂時,他能坦然麵對。卻不知為啥,當他和他推心置腹誠懇交談時,他反倒不知如何是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