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們什麼時候才能下山呢?”我倆繼續聊著,真有說不完的話呀。
“星期二。把火燒完了,我們就可以下山了。”
“你爭取到那份工作了嗎?”
“沒有。但老金答應我,讓我一直跟著班長幹。隻要讓我在山上,就等於是答應我的要求了。”
“這是一份非常危險的工作。”
“我知道。可當我被抬下山時,你最好別在現場。那時我的樣子一定非常難看,也許燒得麵目全非,就像宋丹萍似的,你一定又要流淚了。我不願你哭。”他是笑著說到這一切的。他以為這是在開玩笑,可在我聽來,就仿佛是真的一樣了。
“不許胡說八道!”
“我是嚇你玩呢”。
“你不用嚇,我心裏已經很怕了。星期二就要真刀真槍地幹了,現在你還有心情嚇唬我?”
“我最怕的,就是你害怕。芽,你膽太小,心太重,我真怕你受不了。喜歡這裏嗎?”
“喜歡。”
“喜歡這天空和那轉瞬就會消失的輕雲嗎?”
“喜歡”。
“喜歡這寧靜怡人的氣氛嗎?”
“非常喜歡。”
這時,樹葉被風吹得“沙沙”作響。這風兒帶來了幾千年前的寒意,其中還夾雜著各種生靈的歎息。從容有致,時舒時緩。作為生靈中的一員,我隻能心懷敬畏。為了怕打破這份靜謐,蘭子也沉默了片刻。就在這瞬息片刻之間,突然覺得,我已不再屬於我,他也不再屬於他自己。我們好像全都變成了別的什麼,正被這冥冥中的神力所吸引,並在這古老的森林中遨遊。
“……所以,不要害怕。為了這美麗的森林,我絕對不會出一點問題的。你聽,這風聲……風,會從不同方向來。人和草木往哪邊斜,完全不由自己。能做到的,就是在每一場風過後,盡快地把自己扶正,恢複原狀。芽,答應我,這是我對你唯一的要求。”
我點點頭。我必須相信他的話,並答應他的要求。
“那天,我不該拿話來刺傷你。”我突然想起了上次的談話。
“你說什麼了?”他好像把一切的不愉快都忘了。
“我說……你是階級敵人。”
“這有什麼錯呢?你的分析和估計總是正確的,班長也對我這麼說過。你越來越有經驗,這很好,很讓我放心。農中是個好地方,不但教學生,同樣也會教老師呢。”
他在這幾年中,從來不提自己所遭受的困苦和危險;不提那無限的疲乏;不提他所多次受到的侮辱;也不提屢屢挨打,對於他那倍受損傷的身體的殘酷影響。他在朋友麵前,隻顯出無憂無慮的神色,甚至是愉快的神色。生活教給他--不管天上掉下來的是什麼,生命總是美麗的。行善就行善,這是一種非常現實的世間行為;慈悲就慈悲,這是一種不求因果的人間情懷。我每次都能從他身上看到新的東西。因為疲倦,所以,顯得漫不經心;因為漫不經心,才使他格外迷人。他是驕傲的,尊嚴的,從未因身份的低賤而喪失過這些。也正因為如此,才使他變得如此富有魅力,並且永遠不可抗拒。
“等下山後,我一定要好好洗個澡,睡個大頭覺,睡它個昏天黑地後再醒來……”
“醒來後做什麼?”我急切地拉起了他的手,真想一直這麼下去,再也不分開,永遠也不分開。
“到農中去找你呀。”他說。
而我心中卻老有一種依依難舍的感覺。這幾年來,他受的打擊實在是太多了。如果可能,讓蘭子從此過上一種平靜的生活吧。
“傻瓜,你可一定得來呀。”
他的手始終攥在我的手裏。
“當然會來的啦。連長說,放我們三天假,五天也行。我還想再跟你去趟猛洪呢。”
沒想到他的要求竟如此簡單。
“還想做什麼?”
“還想再做一次回家的夢,回北京的夢,和你一起回去的夢。我沒去過多少地方,真想看看黃山、廬山、三峽,還有黃果樹。我們能一塊兒到這些地方去旅遊嗎?真是太遙遠了。”他眼中現出了迷離的神色,這神色使他的眼睛顯得有些特別。
“不,蘭子,這不遙遠,一點兒也不遙遠。隻要問題一解決,我們馬上就走。這些地方,我本來是可以去的,結果卻沒去。你道為什麼?”
“為什麼?”
“就是想和你一塊兒去的呀。”
“傻丫頭,你可以重遊的。”
“不,我非和你一起遊不可。這麼好的事情,我怎麼舍得獨享呢?”
“已經快五年了。如果我還不能探親的話,你就自己走。一定要把這些地方走遍,就像我在你身邊一樣。替我回去,替我遊遍這些名山大川,替我向爸爸媽媽問好,也包括你的母親。”
“還要我替你生活嗎?”
“不,我的生活你不能替。這日子太苦,也太危險。我不忍心讓你過這樣的生活。”他平靜地笑著。這些談話,衝淡了他多日來的疲勞和苦惱。蘭子在細細地回首往事、思念親人,咀嚼著生活的艱辛。他平靜地忍受著缺憾、困苦和內心的創痛,迎著舒緩起伏的林風,含情脈脈地看著我。一種莫名的、連他自己也未曾發覺的心緒,從眼中再度流瀉出來,令我感到了強烈的震撼。
“我繼續研究熱帶雨林。在這裏,自有我的快樂。”他說。他在憧憬未來,而我也在憧憬未來。我所能憧憬的最美好的未來,就是和蘭子一塊兒回北京去。在京城安頓下來,過一種有好吃的、好玩的、不再擔驚受怕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