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仁禮一覺醒來,天光大亮,他環顧了一圈,像是在發癔症。
馬公社呆呆地望著飯桌上的飯菜,一聲不吭。
馬仁禮長歎一聲:“你娘一輩子沒做過飯,臨走給咱爺倆做了一頓飯。”他拆開放在飯桌上的信看:
他爹啊,我走了。臨走前本想跟你掏掏心裏話,可當著你的麵,我掏不出來……我這輩子對不住你啊。你難的時候,我沒攙扶著你,你好的時候,我又要走了……這段日子,我半夜睡不著,躺在炕上想想這些年,你洗衣做飯倒尿盆拉扯孩子,這個家都是你擎著,你頂著,我沒幫上什麼忙,想著想著,心裏不是個滋味啊……
他爹,我這一走,咱們一家三口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見麵,我這邊你不用掛念,我肯定能幹出個樣來。你這邊我也放心,兒子跟著你肯定錯不了……他爹,說一千道一萬,我還是不放心哪,要是哪天你想開了就來找我吧,我等著你們……
馬仁禮問:“兒子,你不後悔嗎?”馬公社說:“我舍不得爹。”馬仁禮突然大聲咳嗽起來,眼淚都咳嗽出來了。
王萬春坐在椅子上,書桌上堆著小山一樣的書,他拿起一本書翻著。他媳婦走進來說:“吃飯吧,你自打進了家門就一聲不吭,憋在屋裏多悶哪,要不咱們出去走走?我明白,幹部退休回家,冷不丁不管人不管事了,心裏空落落的,你要是想管,就管我跟咱兒子,兩個兵,也夠你管一陣的。”
王萬春長歎一口氣:“我這一輩子白活呀!事兒都爛明白,可不敢說,也不敢做,老老實實一心聽張德福的話,到頭來他犯了錯誤,人都不知道去哪兒了。當了二十多年的公社書記,也沒給農民說過多少公道話;管了一輩子農業,也沒犁過一壟地,沒撒過一粒種,沒割過一次麥子。現在回想起來,我真不如他周老虎活得有勁兒,不如他牛有草活得暢快啊……”
金色的麥浪隨風起伏。牛有草揮舞著鐮刀收割麥子。有人喊:“大膽叔,您都這麼大歲數了,還下地幹活啊?”牛有草高聲說:“人到中年哪,結實著呢!”另一個社員說:“您這歲數還說中年,我們不成孩子了?”牛有草說:“孩子好啊,我要有你們這個歲數,一頓飯能吃八個大饅頭,還能啃兩穗苞米。”
馬仁禮急慌慌快步來找牛有草,見麵就說:“大膽哪,周書記不行了。”牛有草停住鐮刀,直起身掃視著麥田,挑選幾株麥子割下帶著,跟著馬仁禮就走。
牛有草擎著幾株麥子和馬仁禮走進醫院要進周老虎的病房。護士攔住,低聲說周書記剛睡著,不能會客。牛有草求著:“我不講話,望一眼就成。”
兩人走進來,看見麵容憔悴的周老虎躺在病床上,床頭櫃上放著鮮花。牛有草把手裏的幾株麥子插進花瓶裏,他們倆轉身剛要走,周老虎閉著眼睛說:“新下來的麥子,就是這個味兒啊!”
牛有草走近病床:“周書記,我是牛有草。”周老虎慢慢睜開眼睛,望著牛有草和馬仁禮笑了。他要起身,牛有草扶著他坐起來。周老虎說:“我看報紙上說,今年麥子不錯。”牛有草點頭:“可好了,大家那熱情勁兒,那樂和勁兒,就不用說了,周書記您放心吧,一年比一年好了。”
周老虎說:“大膽哪,仁禮呀,你倆既然來了,還給我送了禮,我也不能讓你倆空手回去。”他說著伸手拽開床頭櫃的抽屜,拿出裏麵的一個布包說,“仁禮你拿著,這裏是什麼東西你知道。張德福同誌拿這東西到我這兒參了你一本。仁禮啊,這不是正道兒,你以後可不能這麼幹了。”
馬仁禮挺尷尬:“我知道,當時也是被逼的沒法子了。”周老虎說:“沒法子可以找我,也可以給我寫信,寫匿名信也行。”
馬仁禮不好意思:“周書記,原來你早都知道了。”周老虎說:“大膽哪,你這好兄弟對你不薄啊,你可不能看輕了,我這輩子要是有你這樣的兄弟就知足了。”周老虎說著,手伸進枕頭下麵掏出個小布包,他顫顫巍巍打開布包,裏麵是一個餅子。周老虎說,“大膽哪,這塊餅子你還記得嗎?1978年秋天,我去你們麥香東村大隊搞調研,這是小轉兒家的餅子。一轉眼四年過去了,餅子沒壞,可這哪叫糧食啊!這幾年,我一看到這餅子心裏就咯噔一下,難受,再不能讓農民吃這樣的餅子了。我躺在這兒沒事就琢磨,今天這條路是我們用多少代價換來的,無論如何也不能走回頭路。如果真有那麼一天,我就從地下頂著棺材板子拱出來,喊一聲天理不容!”周老虎咳嗽著,喘著。護士跑進來,給周老虎扣上呼吸麵罩。霧氣朦朧了周老虎的臉,艱難沉重的喘息聲傳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