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鹹陽城一個普通的日子,鹹陽城卻萬人空巷,擠擠挨挨地湧在主道兩側,後來的人以為是皇帝車駕出城,嘟囔著沒見過皇帝麼,這麼的稀罕?待擠了進來,卻沉默了,神情複雜地看著漸漸走近的隊伍和行在隊伍最前方的男人,或哀憫,或崇敬,或覺理所應當,幾乎所有的人都神色惶惶地看著那個男人,看他身上雪白的長袍滿是泥汙,其中還清晰地印著士兵的鞋印,如墨的長發是淩亂的,汗水沾著塵土,隻有那張被無數的傳說描摹過的臉神采依舊,仍然如在畫中。
他是蒼白的,漠然的,士可殺不可辱,而他,名滿天下的高漸離,卻以這副屈辱重重的身軀出現在人們麵前。鹹陽城的萬人空巷簡直是一場膜拜,又像是一場行哀哀,聲切切的送葬。
繁華的鹹陽,峨峨宮殿,仿若一張金碧輝煌的大口,逐漸地,逐漸地吞噬了那道蒼白的身影。各種或擔憂,或怦然期待的猜測便在那日迅速地蔓延了鹹陽城的大街小巷。
高漸離遊學之時數入鹹陽,卻是第一次進入這座宮殿。進了宮門,身後跟隨的甲士整齊地散開,一內侍引著高漸離進去。高漸離唇邊勾起一抹高深莫測的微笑,悠閑地打量著這寬廣的殿前廣場,九級玉階之下十二個巨大的戎服金人兩排跪坐,金人手攏於胸前,冷漠地瞪視著前方,人行於金人之間猶如螻蟻,心生懼意,忽覺自己的微不足道。
這是十六年前荊軻走過的道路,高漸離的腦中不自覺地回響著那易水河畔,荊軻豪邁的大笑以及遠遠傳回的和他琴聲相和的慷慨吟唱: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複返……
猶記得那日易水江畔狂風驟起,掠起白衣如幡,孤鴻聲聲,猶如鬼哭!
荊卿,你真的一去不複返了,時隔十六年,漸離終追尋而至也。
肅穆莊嚴的大殿中隻有一人。那高高的皇座上俯視臣民的君主已須發斑白垂垂老矣,連那頂紫金天平冠都似撐不起了。
皇帝一身莊重的朝服,看著那男人緩緩的直上前來,白袖輕拂,跪坐於丹墀之上唯一的短案前,皇帝蒼老卻銳利依舊的眼盯著他,他的聲音疲憊而虛弱,飄到高漸離耳中已沒有了專屬於帝王的威懾感,高漸離隻聽到了一個老人的無力。“久聞先生大名,今日得見,此生不枉矣。”
高漸離微微的拱手,不卑不亢,“秦王多禮。”皇帝灰白的眉明顯地一抖,秦王,是未統一華夏時對秦國國君的稱呼,高漸離如此,是並未承認他是天下之主之意。皇帝皺眉,滿是褶皺的眼皮掩住尖銳如刀的目光,不可自止地咳了一陣,喘息一陣,麵上浮出兩陀不自然的紅色,環視著這個大廳,虛弱道:“當初荊軻刺殺寡人,寡人一怒之下一舉滅燕,追捕燕太子丹餘黨,直至今日十六載矣,然大江南北,朕令人每一郡每一村每一屯,掘地三尺的尋找,百十門客,竟隻幾個無名之輩落網。”掃了高漸離一眼,話語中帶著說不清的滋味,“朕方知天下之大,秦律之嚴,理民之細,竟還有許多管不到的去處!”
高漸離微微一笑,皇帝以為他會如戰國時期的名士一般侃侃而談,或指出皇帝做法中的不到之處,或譏諷嘲笑,大罵他的殘暴刻毒!但高漸離沒有,他隻淡淡的看著這位暮色蒼蒼的帝王,如同聽一位老者絮叨他的兒子如何的不孝。
皇帝今日擺下的是戰國時期召見名士的禮數,正宮大殿,座下擺著靠近皇座的短案,皇帝一身朝服端坐等候,除了下座親迎,已將召見名士該有的禮數做盡,而高漸離卻沒有一句慷慨之言。秦律禁私議,難道此人已在十六年的逃亡生涯中磨盡了本色光華?
皇帝有些掃興,有些不以為然。
飄絮行了進來,皇帝道:“飄絮,你怎麼來了?”
飄絮笑道:“女兒特地來瞧瞧父皇。”
“來瞧父皇是假,來搗亂卻是真的。”皇帝知道他這個女兒表麵沉穩,其實淘氣好奇,此來定是來看這個傳說中的天下第一樂師。反正此人要殺,臨死前讓她高興高興也無妨。
飄絮回頭看著高漸離,“久聞先生大名,聽聞先生善擊築,冠絕天下,多少達官貴人為求先生一曲千金散盡而不可得,先生卻時常混跡於市坊間,興致來時便擊築而歌,酒徒無賴聞樂而樂,手舞足蹈,忘乎所以。”飄絮目光燦然,似是極為向往,“今日得見先生,真乃三生之幸也,可否請先生為飄絮擊築一曲?”
高漸離微笑道:“漸離此生隻為知己擊築,天下皆知。”
飄絮道:“先生還為市井之徒,平民百姓擊築,先生隻將飄絮看作市井無賴便好。”皇帝臉色一沉,道:“胡鬧!”輕輕一句,聽在旁人耳中,隻怕嚇的立地不穩,飄絮卻隻含笑看著高漸離。高漸離愣了,想不到這皇家的女兒竟說出這樣的話來。飄絮不理會皇帝的不悅,又道:“再說,誰說此處沒有先生的知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