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函驀然回過頭來,那人卻迅速的扭頭,奔入黑暗之中。柯函追出來時,隻聽到沉重紛亂的腳步聲遠去,瞬間不見。柯函站在兀自搖曳亂響的木葉間,焦急,羞愧,委屈,悔恨,忍不住捂著臉哭了起來。
母親是什麼樣的人?生你,養你,教導你的那個人,是母親。
疼你,愛你,惜你的那個人,是母親。
天底下有太多的母親不合格。
飄絮對母親的概念也很模糊,她五歲的時候,母親就撒手而去,十幾年了,飄絮死死記著那個飄渺的影子。依稀記得母親的手撫在她的額上,那種溫度已經忘了,但那一幕卻有種催人淚下的溫度。依稀記得母親死去的時候,飄絮在扶蘇懷裏哭個不住,哥哥姐姐都來看望她,哄她,拿出他們認為最好的東西,希望她笑一笑。飄絮沒有笑,直到熱熱的水滴滴在她的頭上,飄絮睜著淚眼止住了淚水,扶蘇在她頭上默默的哭了。
母親是無論她在哪裏,你都會思念她的人。
但母親也有她的信念,理想,也有自己的生活。柯函身體裏流著的是墨家的血,很多時候她別無選擇。
小七呆呆看著屋內飲泣的柯函,誰有了胡亥這樣的兒子都會哭的。小七想的沒柯函那麼多,他也是個沒娘的孩子,但是他有師父,有師娘。很小的時候他就聽說了父母不要他的原因,但從來沒有因此而沮喪過,桃花源裏的孩子要是敢因此嘲笑他,欺負他,他就要他們好看!小七從來沒有想到責怪自己的父母,所以麵對柯函,隻有深深的憐憫。小七想和她說幾句話,又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想起胡亥的可惡,牙齒咬響。咬了咬牙,轉身走入黑夜。
第二日一大早,便有內侍來昭陽宮傳旨,卻是個晴天霹靂,把昭陽宮裏的人劈得暈頭轉向。皇帝竟然要柯函為先皇殉葬!
殉葬製到了戰國就已十分稀少,這次始皇帝大葬,胡亥讓侍奉過始皇帝的宮娥妃子通通殉葬,已讓天下人不齒。那些宮娥妃子不是他的生身母親,以他的陰沉刻毒,還可以理解,但沒想到他連自己的親生母親都不放過!
小七麵色蒼白,呆呆的往前走,飄絮叫住他:“你到哪去?”
“我,我去問問他……”
飄絮知道他口中的他是誰,“你想問他什麼?”
“我要問問他還是不是人!”
“別去。”說話的是柯函,她的臉色並不比小七的好看多少。小七回頭看了柯函一眼,看得柯函心都要碎了,那雙眼睛裏包含著多少的憤怒和悲傷啊,多少的衝動被死死的壓抑住,眼淚在裏麵翻滾著不肯流下來。柯函走過飄絮的身邊時,左手一翻,將一塊黑玉牌放到飄絮手裏,“這是你父親的遺物,現在交給你……留個念想吧。”
飄絮撫摸著黑玉牌背麵那幾行秦篆,上麵刻著的是父親的名字和生辰,每個未來的儲君都有這樣的一塊玉牌,這塊玉牌遲了七年才到達父親手中,這是他屬於這個家族的象征。多麼珍視的東西啊,他卻交給了這個女人。
多麼珍視的女人。
而這個女人卻即將被他們的孩子殺死,葬在他冰冷的墓穴中。
子行將這塊玉牌丟到山澗的時候她沒有絲毫的遲疑便縱身一躍,如今卻輕易地交給飄絮。
她不想在親生兒子麵前亮出這塊牌子,強迫他嗎?
她自己又有什麼力量?
小七想跟著她,飄絮拉住了他的手,輕輕的搖了搖頭。在胡亥麵前,任何人都無法幫助她,她隻能靠自己。
胡亥不在鹹陽宮,也不在阿房宮,不在任何一個他尋常尋歡作樂的場所。
他在驪山墓。早就料到了柯函會來尋他,吩咐了人,若柯函來尋他,便將她帶到驪山來。
車轔轔,透過晃動的車簾,柯函看到熱火朝天的驪山。還未完工,但已美輪美奐的地麵建築。
柯函的第一感覺是,這兒不是個良好的安息之所,他真的會選擇這麼浮躁的地方,這麼浮躁的建築棲身嗎?
雙手輕握住了臉,柯函百感交集,以為自己會有些許的難過,但是沒有,以為自己會無所謂,似乎不是。一個瘋狂的想法迅速攫住了她的心,她忽然覺得為他殉葬並沒有什麼所謂!
到了地底下,生前的一切踟躕,一切自我尋找的煩惱和自我禁錮,還會存在嗎?
柯函走入大殿的時候,心中已是一片晴明,她此行的目的已不是求生,僅僅是想看看自己的兒子。
二十年未見,二十年不曾養育,她是應該被責怪的。
胡亥背對著她立在殿內,門窗湧入的光線打在他背上,頭上的黑玉冠閃爍著溫潤的光,光線勾勒著一痕纖細如女子的脖頸。柯函有些恍惚,有些心疼,更多的是歡喜。這個孩子已經讓她失望了,但忽然就這樣站在她的麵前,柯函還是禁不住內心一陣自豪和狂喜。這是她的孩子呀!哪個母親不為自己的孩子自豪呢?
胡亥聽到腳步聲,轉過身來,光線一下子打在他的臉上,身上,晃得柯函眼睛疼。麵前這張臉,陌生而又熟悉,柯函無數次勾模過他的臉,都沒有真實的他那麼完美。瞧那來自於他父親的眉眼,來自於她的鼻子和嘴,結合得多麼的完美。柯函心裏湧起了一股難以言喻的激動,眼中含淚,伸出了雙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