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靖難之變(1 / 3)

假如說梅玉的人如其名的話,那塊玉一定是墨玉,因為他長得又高又黑又壯,濃眉大眼,不過他的長相並不粗野,而且還相當的英俊。 

他今年二十八歲,是世襲的汝南侯世,慷慨、強俠、好打不平,在南京城裏是有名的惹禍精,什麼人都敢惹,什麼架都敢打。 

這倒不是他的小侯身份唬人,南京城裏大官兒多得很,比他老汝南侯爵位高的國公也不少,但隻要犯上他們這一夥人,沒一個不被揍得臉青鼻腫的。 

他們這一夥人都是世家弟,一個他,還有一個學博士,太少師方孝孺的兒方天傑。方孝孺是當今一代大孺,章巨匠,當世無出其右。但方天傑卻並無父風,反而對舞拳弄腳感興趣。 

這兩個人領著一批世家弟,成了南京城裏一霸,不過這批世家哥兒倒不是全會胡鬧,他們隻是不畏權勢,看不得一些豪門仗勢欺淩老百姓而已,隻要有那種事給他們碰上了,對方一定會被他們修理得慘重不堪。 

上個月,他們在秦淮河畔,把寧王朱權給揍了一頓,寧王是當今建皇帝朱允-的叔叔,權勢喧天。騎馬遊秦淮時,被一個買花的女郎擋住了他的坐騎,朱權火了,抽了她一馬鞭,平民阻王駕,挨一鞭是便宜的,那個被打的賣花女郎也不敢多說,反而跪在一旁叩頭賠罪。 

但是恰好梅玉和方天傑夥同一批哥兒們在旁看見了,當時就把朱權拖下馬來狠揍了一頓。朱權還帶了十幾名家將,卻敵不過梅、方二人一頓拳腳,被打得東倒西歪。 

寧王朱權當然咽不下這口氣,一狀告到宮裏,卻碰了一鼻灰,建帝在他的狀上批了十個字——逞勢毆辱民女,咎由自取。 

朱權隻說自己被打,誰知皇帝卻一清二楚,他隻有自認倒黴了。其實要怪他照不亮,否則就該看見那天的揮拳少年,就有一個是皇帝。 

太祖在位時,朱允-還是王孫,就經常跟這些小朋友在一起玩兒,太祖死,因為太先死,允-即位為建帝,卻還是不忘舊誼,常溜出宮來,仍是找這些朋友們一起逛逛窯,打打架,當作無上的樂趣。 

不過,他們的保密工作做得到家,極少有人知道而己,連跟著一起鬧事的世家弟們都不知道有皇帝在一起,他們隻知道和方天傑有一個結拜的老大叫朱堅,人很和氣,也很風趣,也很愛鬧事。 

梅玉和方天傑對朱老大很親呢,可也沒特別客氣,經常吵吵鬧鬧,還互相嘻嘻哈哈,大家隻知道是哪一家皇親而已,也沒認真的考究。 

因為太祖是個多產的父親,兒就有廿幾個,孫多得不計其數了,除了幾個特別顯赫的,誰都少有興趣去查家世,甚至於連方孝孺和汝南侯梅殷,也不知道自己的兒是跟皇帝一起胡鬧。 

寧王的那一狀沒告倒他們,梅侯爺卻生了氣,把梅玉關到郊外清涼寺側的農莊閉門讀書思過。 

那片農莊是梅家的產業,建了一楹頗幽靜的書房,老侯爺在公餘之暇,也抽空一兩天到那兒去讀書,所以經常有人在那兒照料。 

梅玉被關到這兒讀書,倒是不感到氣悶,因為清涼寺就在附近,寺的住持天正大師不僅佛理精通,而且還有一身好功夫。他每天到寺去跟老和尚練武,倒也頗為自得其樂。 

這天,他剛從寺裏學了三手劍式回來,覺得那三式劍法博大精深,窮極變化,自己還沒能模到訣竅,回到農莊後,一個人拿著劍,又在院裏仔細地揣摩著。 

忽然,方天傑匆匆地來了,見了他急急地道:“二哥,你還有心情練劍啊,天都塌下來了!” 

梅玉笑道:“天塌下來有我這高個頂著,你急什麼?” 

方天傑焦急地道:“大哥來了。” 

“大哥找到這兒來了,是不是又要出去散散心,這次可不行,老頭關我在這兒讀書半年,說如果我偷跑出去,他就要打斷我的腿,老頭這次是真生氣了,他說得出做得到的,你們兩個人去追逐吧!” 

“唉!真急死人,你跟我去見大哥再說吧!” 

他拖著梅玉一直來到書房,隻見一個年輕的僧人,滿臉憂色,模著新剃的黃色光頭發愁。 

仔細地認了一下,才看出是誰,不由驚道:“老大,你怎麼弄成這副德性了,你愛玩兒也不必如此呀,剃光了頭發,明兒上朝,戴不整龍冠,就不像個皇上了。” 

他跟皇帝開玩笑慣了,說話間無尊卑,而皇帝也喜歡這個調調兒,從不見怪,認為隻有這段時間,他才能真正獲得自由,領略到一點做人的樂趣。 

不過此刻他卻沒有開玩笑的心情,歎了口氣道:“我四叔燕王領軍破城而人,我是化了裝逃出來的,城破家亡,我已不是皇上了。” 

梅玉也怔住了道:“這怎麼可能呢,我父親不是領軍伐燕去了嗎?我還聽說他打了幾次小勝仗。” 

皇帝歎了口氣道:“老侯爺的戰況我不清楚,先前他是打了幾次小勝仗,後來卻節節敗退,不過這次燕軍來得很突然,守城的徐增壽左都督跟四叔早有勾結,打開了城門,未加抵抗就把燕軍放了進來,我是趁亂逃出來的,現在的金陵城已盡入燕軍掌握。” 

梅玉道:“城裏怎麼樣了?” 

“不知道,不過還算平靜,四叔也是朱家弟,還打算做皇帝,沒有撤兵亂搶,隻是到處都是燕軍,我們不敢久留,怕被人搜出來,隻有去找老三,他說他那兒也不平靜,帶著我來找你,在你這兒先躲一躲。” 

“躲在這兒當然沒問題,此地對外隔絕,誰都找不到,也不會闖了來,你們安心地住下好了。對了,就你們兩個人來的?” 

皇帝歎了口氣道:“我在燕軍破宮前片刻,啟開太祖留下的錦囊,裏麵有三份僧家的度碟,分別是應、應能,與應賢三個法名,我用了應,教授楊應能頂了應能,監察禦史希賢頂了應賢,跟我一起落了發……” 

梅玉道:“這兩個人湊什麼熱鬧,老大一個人落了發,沒人認識你,這兩個人卻是金陵名士,認識的人很多,很容易叫人認出來的。” 

皇帝苦歎道:“他們一片忠心,要追隨侍奉,我也沒辦法,更說不出拒絕的話,出門時多虧這三份度碟,通過了關卡,他們也怕在一起容易被人認出,希賢和清涼寺的老和尚認識,和應能投到寺歇宿了。” 

梅玉想了一下,點點頭道:“那也好,老和尚是世外高人,很受尊敬,大概還能庇護他們。老大,現在你是怎麼一個打算?” 

方天傑道:“好大江山,不能叫燕王給占了去,自然要設法爭回來。” 

“這當然,不過也不能靠著咱們三個人,總得找一處可靠的地方先安定下來,再名令勤王。” 

皇帝滿臉憂色地道:“我就是不知道什麼人可以投靠,什麼地方才是可靠。” 

“老大,你當了幾年皇帝,連哪一個人是真正忠於你的人都不知道呀!” 

皇帝有點慚愧,又有點憤然地道:“我是真不知道,我當皇帝時,他們表現的是個個忠貞可靠,可是燕軍兵變,大家就不是那回事了,有的按兵不動,心存觀望,有的幹脆就降了四叔。” 

正說著,門外有個年漢叫道:“少爺,宮有位姓鄭的公公,帶了一批人來了。” 

那正是莊上的莊頭梅忠,皇帝一聽臉色就變了道:“不好,鄭和找來了,他是掌印監,在四叔做王時就跟他很要好,兩個人還是同師學藝的師兄弟!” 

“老大,你怎麼把這麼個人留下來呢?” 

“人是我爺爺留下的,他一直很守規矩,沒出過錯,我也不能換掉他,太監雖不是官,但他們為了人宮而淨身,等於是終身職,我又能拿他怎麼樣,宮裏的太監不少是老人,他們對我這個皇帝也時作幹擾,動不動搬出祖宗的規矩來壓我,我也隻有忍著。” 

“唉!真沒想到做皇帝的還有管不了的人。” 

“這倒也不是,他們在盡本身的職分,我必須對他們有一份尊敬,他們若是太過分而越了本分,我還是可以砍他們腦袋的,皇帝的尊嚴畢竟還是不能冒贖的。” 

方天傑急道:“老大,老二,別談這些了,鄭三寶找上門來了,該怎麼個應付法?” 

三寶是鄭和的小名,這種稱呼自然不夠尊敬,但以他們的立場,對鄭和倒是不必太尊敬。 

梅玉道:“他們是來找老大的。老三,我們倆出去擋一下好了,擋得過就擋,擋不過就幹他一架。老大,後麵有條秘道,可以通到清涼寺,必要時就讓梅忠帶你從那兒先走,老和尚本事很大,應該可以保護你。” 

說完,他拉了方天傑,匆匆地向農莊門口而去。 

三寶太監鄭和不過四十上下年紀,白麵長須,個很高,皮膚都很白,麵貌姣若女,他現在顯然是個很有權威的人,站在那兒,背後站了一大堆的人,都是宮廷侍衛的打扮,卻都是垂手侍立,不敢有一絲跋扈的樣,跟他們平時在市上張牙舞爪的形狀大不相同。 

更遠的地方,散著幾十匹駿馬,有兩個人在那兒招呼著,馬匹自然是他們騎來的。 

鄭和見了他們,居然先行了一個禮:“小侯,方公,咱家來得冒昧,請恕罪。” 

人家很客氣,梅玉也隻有拱拱手道:“不敢當,鄭公公聽說現在是宮的大紅人了,怎麼會有空出來閑逛?” 

鄭和一笑道:“小侯言重了,咱家隻是個侍候人的奴才,再紅也得意不到哪兒的,而且咱家是奴才命,這幾天大內易主,咱們忙得不可開交,哪裏會有閑逛的工夫,咱家是奉了上渝,出來找皇上的。” 

方天傑立刻道:“皇上不是在宮燒死了嗎?” 

“大軍入宮之際,宮曾傳火警,燒死了一個人,皇帝的龍冠也燒毀在一起,人家都說是皇帝**殯天,咱家去看了殘骨,卻知道那不是皇帝。” 

“你怎麼知道那不是皇帝呢?” 

“因為那具殘骨的右腳趾有段趾骨,宮隻有皇後一個人是右腳生指的,是以咱家知道那是皇後的遺體。” 

梅玉有點憤然地道:“皇後的腳趾有幾枚你都知道?” 

“小侯,咱家是自幼淨身入宮的,對宮大大小小的事情,咱家很少有不知道的。比如說,皇上在做皇孫的時候,就跟二位交情莫逆,即使登基之後,也經常喬裝出宮跟二位在外麵一起嬉遊,這事情雖然知者無多,但咱家卻是知道的。” 

梅玉臉色變了一變道:“鄭公公,我不否認有這種事,但那隻是我兒時的交情,我們可沒有因此得著什麼好處,你可別想偏了。” 

“這個咱家明白,二位的誌行高潔,咱家是十分欽佩的,小侯這世是祖上的餘蔭,方公至今仍是布衣,二位跟皇上交往,不是為尋求富貴,咱家也十分清楚,所以咱家來到此地不敢放肆,叩門而詣,更不敢叫兒郎們包圍農莊,由此可見咱家的敬意。” 

“你的意思是說皇帝會藏在此地?” 

“這個咱家可不敢確定,隻是想到皇上平時別無交往,若是離宮出走,來找二位的可能性很大。” 

梅玉道:“我說我也不知道皇帝在哪裏,你信是不信?” 

鄭和居然一笑道:“小侯說不在,咱家絕對相信,不過咱家也要請小侯帶句話給皇上,燕王爺跟皇帝鬧的隻是家務事,自家叔侄,沒什麼說不開的,王爺找到了皇帝也不會對他怎麼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