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從黃昏漸漸變得昏黑。小豆感到爺爺的模樣也隨著天色可怕起來,像一隻蹲著的老虎,像一個瞎話裏的大魔鬼。
“小豆。”爺爺忽然在那邊叫了他一聲。
這聲音把他嚇得跳了一下。因為他很久很久的不知不覺的思想集中在想著一些什麼。他放下了大螞蚱,他回應一聲:“爺爺!”
那聲音在他的前邊已經跑到爺爺的身邊去,而後他才離開了窗台。同時頑皮地用手拍了一下大螞蚱的後腿,使它自動地跳開去。他才慢斯斯的一邊回頭看那螞蚱一邊走轉向了祖父的麵前去。
這孩子本來是一向不熱情的,臉色永久是蒼白的,笑的時節隻露出兩顆小牙齒,哭的時節,眼淚也並不怎樣多,走路和小老人一樣。雖然方才他興奮一陣,但現在他仍恢複了原樣。一步一步地斯斯穩穩地向著祖父那邊走過去。
祖父拉了他一把,那蒼白的小臉什麼也沒有表示地望著祖父的眼睛看了一下。他一點也想不到會有什麼變化發生。從他有了記憶那天起,他們的小房裏沒有來過一個生人,沒有發生過一件新鮮事。甚至於連一頂新的帽子也沒有買過。炕上的那張席子原來可是新的,現在已有了個大洞。但那已經記不得是什麼時候開始破的,就像是一開始就破了這麼大一個洞,還有房頂空的蛛絲,連那蛛絲上的塵土也沒有多,也沒有少,其中長的蛛絲長得和湖邊上倒垂的柳絲似的有十多掛,那短的羅羅索索地在膠糊著牆角。這一切都是有這個房子就有這些東西,什麼也沒有變更過,什麼也沒有多過,什麼也沒有少過。這一切都是從存在那一天起便是今天這個老樣子。家裏沒有請過客人,吃飯的時候,桌子永久是擺著兩雙筷子。屋子裏是凡有一些些聲音就沒有不是單調的。總之是單調慣了,很難說他們的生活過得單調不單調,或寂寞不寂寞。說話的聲音反應在牆上而後那回響也是清清朗朗的。
比如爺爺喊著小豆,在小豆沒有答應之前,他自己就先聽到了自己音波的共震。在他燒飯時,偶爾把鐵勺子掉到鍋底上去,那響聲會把小豆震得好像睡覺時做了一個惡夢那樣的跳起。可見他家隻站著四座牆了。也可見他家屋子是很大的。本來兒子活著時這屋子住著一家五口人的。牆上仍舊掛著那從前裝過很多筷子的筷子籠,現在雖然變樣了,但仍舊掛著。因為早就不用了,那筷子籠發黴了,幾乎看不出來那是用柳條編的或是用的藤子,因為被油煙和塵土的粘膩已經變得毛毛的黑綠色的海藻似的了。但那裏邊依然裝著一大把舊時用過的筷子。筷子已經髒得不像樣子,看不出來那還是筷子了。但總算沒有動過,讓一年接一年地跟著過去。
連爺爺的胡子也一向就那麼長,也一向就那麼密重重的一堆。到現在仍舊是密得好像用人工栽上去的一樣。
小豆抬起手來,觸了一下爺爺的胡子梢,爺爺也就溫柔地用胡子梢觸了一下小豆頭頂心的纓纓發。他想爺爺張嘴了,爺爺說什麼話了吧。可是不然,爺爺隻把嘴唇上下的吻合著吮了一下。
小豆似乎聽到爺爺在咂舌了。
有什麼變更了呢,小豆連想也不往這邊想。他沒看到過什麼變更過。祖父夜裏出去和白天睡,還照著老樣子。他自己蹲在窗台上,一天蹲到晚,也是一慣的老樣子。變更了什麼,到底是變更了什麼?那孩子關於這個連一些些兒預感也沒有。
爺爺招呼他來,並不吩咐他什麼。他對於這個,他完全習慣的,他不能明白的,他從來也不問。他不懂得的就讓他不懂得。他能夠看見的,他就看,看不見的也就算了。比方他總想去到那蓮花池,他為著這個也是很久很久的和別的一般的孩子的脾氣似的,對於他要求的達不到目的就放不下。他最後不去也就算了。
他的問題都是在沒提出之前,在他自己心裏攪鬧得很不舒服,一提出來之後,也就馬馬虎虎的算了。他多半猜得到他要求的事情就沒有一件成功的。所以關於爺爺招呼他來並不吩咐他這事,他並不去追問。他自己悠閑地閃著他不大明亮的小眼睛在四外的看著,他看到了牆上爬著一個多腳蟲,還爬得口沙啦口沙啦地響。他一仰頭又看到個小黑蜘蛛綴在它自己的網上。
天就要全黑,窗外的藍天,開初是藍得明藍,透藍。再就是藍緞子似的,顯出天空有無限深遠。而現在這一刻,天氣寧靜了,像要凝結了似的,藍得黑乎乎的了。
爺爺把他的手骨節一個一個地捏過,發出了脆骨折斷了似的響聲。爺爺仍舊什麼也不說,把頭仰起看一看房頂空,小豆也跟著看了看。
那蜘蛛沉重得和一塊飽滿的鉛錘似的,時時有從網上掉落下來的可能。和蛛網平行的是一條房梁上掛下來的繩頭,模糊中還看得出繩頭還結著一個圈,同時還有牆角上的木格子。那木格子上從前擺著斧子,擺著墨鬥,墨尺和墨線……那是兒子做木匠時親手做起來的。老頭忽然想起了他死去的兒子。那不是他學徒滿期回來的第二天就開頭做了個木格子嗎?他不是說做手藝人,家夥要緊,怕是耗子給他咬了才做了這木格子。他想起了房梁上那垂著的繩子也是兒子結的。五月初一媳婦出去采了一大堆艾蒿,兒子親手把它掛在房梁上,想起來這事情都在眼前,像是還可以嗅到那艾蒿的氣味。可是房梁上的繩子卻汙黑了,好像生鏽的沉重鎖鏈垂在那裏哀痛得一動也不動。老頭子又看了那繩頭子一眼,他的心髒立刻翻了一個麵,臉開始發燒,接著就冒涼風。兒子死去也三四年了,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捉心的難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