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枯黃的秋日,在炕上我同菱姑吃著蘿卜。小妹妹跑來了,偎著我,似乎是用眼睛說:
“姐姐,不要吃蘿卜,廚房不是炸魚嗎?”
她打開門簾,廚房的魚味和油香進來了!鄉間的廚房,多是不很講究,挨著住屋。
這是吃飯時節,桌下飯碗蒸著汽,盤裏黃色炸焦的魚;這時候全家預備著晚餐,盤聲,勺子聲,廚房的柴堆上,小孩們坐著,咬著魚。嬸娘們說笑著,但是許多魚不見了,她們一麵說笑,嘴裏卻嚼著魚;許多魚被她們咽下。
三嬸娘的孩子同五嬸娘的孩子打起來了,從板凳推滾在柴堆中。大概是鼻子流了血,於是五嬸娘在腋下夾著孩子,嘴突起著,走回自己的房裏去吃。五嬸娘是小腳,她一走道,地板總是有節律的咚咚。她又到廚房去拿魚,她又到廚房去拿碗,於是地板不停歇的咚咚著。
我有點像客人,每天同祖母一桌吃飯,祖母是炕桌,為著我在炕桌,家中的姊妹們常常有些氣憤:
“人家那是識字念書的人,咱們比不上。”
今天我又聽見她們說我了。我又看見那種怪臉色了!在廚房我裝滿我的飯碗時,我想同她們吵一架,我非常生氣。
當我望著餐桌的時候,三嬸娘也不在了。她一定也是回到自己房裏去吃飯。常常是這樣,孩子們吵架,母親們也吵架。五嬸娘又出來了,五嬸娘有許多特征,不但是走路咚咚的,並且頭也顫歪,手也顫歪,她嘴裏又說些不平的小話。可是無論怎樣她總是不忘掉拿魚。她拿魚回自己的房去。
五嬸娘又能吃魚又能說小話。
孩子們吃魚,把魚骨留在嗓中啦!湯碗弄翻啦!哭啦!母親們為著這個,不知道怎樣咒了呢?廚房煙和氣,哭和鬧,好像六月裏被太陽蒸發著的豬窩。
牆外吹喇叭了!菱姑偷著推我:
“走!快點上炮台,看娶媳婦的去。”
小妹妹——蓮兒也跟在後麵:
“姐姐,等一會我!”
我的媽媽叫:“小蓮不許你去!你快回來抱小弟弟,我吃飯。”
小蓮終於跑上炮台了!從炮台眼看出去那好像看電影似的,原野,山坡,黃葉樹,紅纓的鞭子,束著紅繩。
我問菱姑:“新娘子,哪個是?”
“新娘子在被裏包著哩!”
我以為菱姑取笑我。我不相信她,蓮妹妹對我講了,懂嗎?新媳婦把眼睛都哭紅啦?怕人笑話。
鑼聲響了!那種聲音撼人心魂,紅纓的鞭子驅著車走向黃葉林去了。
在下炮台時小妹妹頻頻說著:
“新媳婦怕老婆婆,她不願意出門子!”
我戲說:“你怕老婆婆不怕?你願意出門子不願意?”
小妹妹搖頭眯著眼睛跑進屋去。母親在怒狠:
“你什麼是小孩子了?七八歲了?一點不聽話,以後也不叫你到前屋去念書,給我抱孩子!不聽話就打你。”
母親說這話,似乎是對我,小妹妹她怎樣回答的,她怎樣使母親更生氣?
“我跟姐姐走,上南京!”
3月8日
(署名悄吟,刊於1934年8月20日哈爾濱《國際協報》副刊《國際公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