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伯伯,他是我童年唯一崇拜的人物,他說起話有宏亮的聲音,並且他什麼時候講話總關於正理,至少那時候我覺得他的話是嚴肅的,有條理的,千真萬對的。

那年我15歲,是秋天,無數張葉子落了,回旋在牆根了,我經過北門旁在寒風裏號叫著的老榆樹,那榆樹的葉子也向我打來。

可是我抖擻著跑進屋去,我是參加一個鄰居姐姐出嫁的筵席回來。一邊脫換我的新衣裳,一邊同母親說,那好像同母親吵嚷一般:“媽,真的沒有見過,婆家說新娘笨,也有人當麵來羞辱新娘,說她站著的姿式不對,坐著的姿式不好看。林姐姐一聲也不作,假若是我呀!哼!……”

母親說了幾句同情的話,就在這樣的當兒,我聽清伯父在呼喚我的名字。他的聲音是那樣低沉,平素我是愛伯父的,可是也怕他,於是我心在小胸膛裏邊驚跳著走出外房去。我的兩手下垂,就連視線也不敢放過去。

“你在那裏講究些什麼話?很有趣哩!講給我聽聽。”伯父說話的時候,他的眼睛流動,笑著,我知道他沒有生氣,並且我想他很願意聽我講話。我就高聲把那事又說了一遍,我且說且做出種種姿式來。等我說完的時候,我仍歡喜,說完了我把說話時跳打著的手足停下,靜等著伯伯誇獎我呢!可是過了很多工夫,伯伯在桌子旁仍寫他的文字。

對我好像沒有反應,再等一會他對於我的講話也絕對沒有回響。至於我呢,我的小心房立刻感到壓迫,我想我的話錯在什麼地方?話講得是很流利呀!講話的速度也算是活潑呀!伯伯好像一塊朽木塞住我的咽喉,我願意快躲開他到別的房中去長歎一口氣。

伯伯把筆放下了,聲音也跟著來了:“你不說假若是你嗎?是你又怎麼樣?你比別人更糟糕,下回少說這一類話!小孩子學著誇大話,淺薄透了!假如是你,你比別人更糟糕,你想你總要比別人高一倍嗎?再不要誇口,誇口是最可恥,最沒出息。”

我走進母親的房裏時,坐在炕沿我弄著發辮,默不作聲,臉部感到很燒很燒。以後我再不誇口了!

伯父又常常講一些關於女人的服裝的意見,他說穿衣服素色最好,不要塗粉,抹胭指,要保持本來的麵目。我常常是保持本來的麵目,不塗粉不抹胭脂,也從沒穿過花色的衣裳。

後來我漸漸對於古文有趣味,伯父給我講古文,記得講到《吊古戰場文》那篇,伯父被感動得有些聲咽,我到後來竟哭了!從那時起我深深感到戰爭的痛苦與殘忍。大概那時我才14歲。

又過一歲,我從小學卒業就要上中學的時候,我的父親把臉沉下了!他終天把臉沉下。等我問他的時候,他瞪一瞪眼睛,在地板上走轉兩圈,必須要過半分鍾才能給一個答話:“上什麼中學?

上中學在家上吧!”

父親在我眼裏變成一隻沒有一點熱氣的魚類,或者別的不具著情感的動物。

半年的工夫,母親同我吵嘴,父親罵我:“你懶死啦!不要臉的,”當時我過於氣憤了,實在受不住這樣一架機器壓軋了。我問他,“什麼叫不要臉呢?誰不要臉!”聽了這話立刻像火山一樣暴裂起來。當時我沒能看出他頭上有火冒也沒?父親滿頭的發絲一定被我燒焦了吧!那時我是在他的手掌下倒了下來,等我爬起來時,我也沒有哭。可是父親從那時起他感到父親的尊嚴是受了一大挫折,也從那時起每天想要恢複他的父權。他想做父親的更該尊嚴些,或者加倍的尊嚴著才能壓住子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