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1 / 1)

一九三五年.上海.冬

又是一個紙醉金迷的夜。我一如以往在八時正上台演出,強烈刺眼的燈光剎那照射過來,使我本能地瞇起眼睛。還記得半年前在這間"夜上海舞廳"唱歌的第一晚,我是邊唱邊流淚水,唱完以後竟是掌聲如雷,我自問當晚的表現並不算好,後來才知道我的那兩滴淚水被觀眾視為"真情流露",他們不知道,我不過是不習慣那些白光而已,我可沒那麼容易哭。

"薔薇薔薇處處開"的音樂響起,這首歌是我的成名曲,每一晚我都會唱一次,因為這支歌,我的藝名被改為"薔薇",俗套到不得的名字!算了吧,管他是什麼名字,隻要可以賺錢就可以了吧!

隨著我嬌柔的歌聲,男人們漸漸攜同他們的女伴進入舞池。"夜上海舞廳"位於英租界邊,規模並不算豪華,來這兒的人都是一般的中產階級和年青男女,雖然在這裡唱歌的工資不及"百樂門",可是我比較喜歡這裡的"乾淨"。來舞廳聽歌跳舞的客人一般都很守規矩,對我們也很客氣,甚至會給我們賞錢,而我們也會盡義務跟他們寒暄喝酒,起初真的感到很不舒服,很像當陪酒似的,可是仔細一想,人家下了班都是來放鬆而已,我們在他們身上討錢,他們在我們身上尋找輕鬆快樂,大家都是平等的,高興就行了吧!

晚上十時,我換上深紫色的皮革大衣離開舞廳,今晚的天氣特別冷,我不禁往衣領一縮,接著感到頭兒有點痛,大概是剛才喝多了吧。在冷冷清清的大街上,我走向一輛停泊在石屎牆下的黃包車,車前的人並沒有回頭,卻好像知道我的出現一樣,從地上站起來準備開車。我在坐墊上坐下來,包車向後傾斜,麵前的男人就開始拉著車子往前走。他的拉車技術跟劉叔一樣穩定,可是卻不如劉叔健談,已經第三天了,他還是沒有跟我講過一句話,我甚至連他的樣子也未看清楚。

"你跟劉叔是親戚?"其實我是知道的,劉叔離開之前已經告訴過我。

"啊?"

他愕然的聲音令我忍俊不禁。

"哦...是的,他...是我叔叔。"

"叫什麼名字?"

"劉向東。"

"劉向東...劉向東...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我雖然念書不多,可這句名詩我還是知道的。

我聽到前麵的劉向東輕笑起來,笑聲好像孩子。

"很多人都是這樣說的。"

"以後麻煩你了。"我說。

"不麻煩。"劉向東的聲音很實在,很清澈。

黃包車駛過了黃埔江,極目而望,江水仍然是這般寧靜。江水清晰地反映著兩岸耀眼繁華的景致,隱約還可以聽到大大小小的舞廳傳來熱鬧的歌舞聲,這裡就是夜上海,無論外麵世界怎樣變遷,她還是繁榮如昔,歌舞昇平,一刻也沒有停下來的意思,而這裡的人也是一樣,醉生夢死,夜夜笙歌,甘願於俗世中放縱自己的慾望,不知道這個城市有沒有寂寞脆弱的時候呢?寒風沿江邊一陣陣吹過來,我不禁打了個寒顫,趕緊把大衣緊緊裹住身體,抬眼一望,才發現劉向東隻是穿了件短袖的白色汗衣,他不冷嗎?

黃包車駛進我住的一條小胡同,下車的時候我掏出小錢包,拿出幾張紙幣。

"來,這個月的工資。"

劉向東詫異地看了看我,因為工資通常都是月尾才發。他低著頭,並沒有伸出手,我把紙幣再遞到他麵前。藉著鵝黃的街燈我終於可以看清楚劉向東。他很高大,就算我穿了高跟鞋也要仰頭去看他,他的膚色不黑不白,臉上也很乾淨,其餘的地方則普普通通,沒有什麼特別,可是他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就成了他臉上最出彩的地方,他的瞳孔很圓很黑,有一種深不見底的感覺。

劉向東抿抿嘴唇,不好意思的接過紙幣,然後禮貌地點點頭。

"謝謝薔薇小姐。"

我忍不住嗬嗬大笑,"別叫我薔薇,我真名是李秋兒,叫我秋兒可以了!"

"知道。"

"你今年有多大?"看著劉向東靦腆的樣子令我感到愉悅又舒服。

"二十一。"

"嗯...比我大兩歲。"

劉向東睜大眼睛看著我,好像不相信我隻有十九歲。

"幹嘛?我看起來年紀很大嗎?"

"不...不是。"劉向東慌忙垂下頭,右手不停捏著自己的褲子,甚是滑稽。他有這樣的疑惑亦不足為奇,長期在那些風花雪月的地方浸淫,成熟老練是唯一的生存方法。

"你穿那麼少,冷不冷?"我問。

劉向東低頭看了看自己,然後抬起頭來對著我微笑,堅定的搖搖頭。劉向東清澈的目光使我觸動,在這個追逐名利享樂的社會,我已經很久很久沒有見過這樣的眼睛,又或者應該說,我從來都沒有見過這樣純淨無染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