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身後響起吉普車的轟鳴聲,一輛軍綠色老式吉普飛速從我身邊馳過,濺起的泥漿崩了我一身。我抹摸臉上的泥漿,剛抬起頭,那吉普車卻停了下來,從車上跳下四五個人,全副武裝,持槍荷彈。是魯一刀和他的民兵。

我還沒反應過來,四個民兵撲上來,一句話也不說,將我五花大綁。我瞪著魯一刀問:“我犯了什麼法?”

“沒犯法。”魯一刀說,“你被傳染了,於書記命令我將你隔離。”

“你們……”話沒說完,一根布條勒住了我的嘴,隨後整個頭部被半條麻袋罩了起來。

魯一刀指揮著:“罩緊點兒,罩緊點兒。把口勒住。小心傳染。”

眼前深沉的黑暗中,我忽然感到一種恐懼:是誰出賣了我?林茵嗎?我的身體顫抖了起來。隨後感覺到身體被扔上了吉普車,車子吼叫著拐了個彎,一路顛簸著,不知道駛向哪裏。

不知道行駛了多久,聽見第一聲鳥鳴的時候,吉普車停了。我被從車上帶了下來,推推搡搡地走了幾百米,然後被人按住,摘下了破麻袋,但嘴裏的布條仍舊勒著。濃烈的陽光有些刺眼,我適應了片刻,睜開眼睛,發現這裏是一座風景秀麗的山頭,山下河水奔湧。我認出來了,這裏是白石岩。自古以來神農鎮處決犯人的刑場。

白石岩旁邊有座絲瓜洞,在舊社會,神農鎮的犯人被處決後屍體將會扔進旁邊的絲瓜洞。洞裏漆黑一片,不知其深淺,有人為估測此洞對屍體的容量,曾經把一塊石頭係上繩子拋進洞裏,隻見那石塊咣當咣當一直向下滾去,手裏的繩索一個勁兒地往下帶,直到五十多米的繩索盡了才把石頭墜住。手拉繩索的一端,隻感到洞裏似乎有一股吸力,把那石頭拚命地往下吸。那人心裏發顫,手一抖,繩子脫手而去,刷地消失。眾人麵色如土,說洞裏有蛇妖。誰也不敢再試了。

我盯著那個洞口。也許,我的葬身之處,就是這個絲瓜洞。

於富貴站在旁邊,慢慢幫我解開嘴裏的布條,順著我的視線,他也盯著那個絲瓜洞,笑了笑:“唉,這個絲瓜洞啊,就是我在山上選的隔離區,最近已經吞了十幾條人命了。白長華,你說,如果洞裏真的有蛇妖,它會不會很肥?”

我盯著他,慢慢地說:“是誰出賣了我?”

“你說呢?”於富貴嘲弄地望著我,“你真的想知道?”

我頓時沉默了,是啊,有什麼區別呢?如果真是林茵,我不怪她,或許正像我一樣,她是為了保護自己的父母。林幼泉是始作俑者,新抗生素汙染事件一旦被我揭露,他很有可能吃槍子。

於富貴看見我沉默,又笑了起來:“你很有正義感,真的,我也知道,我是邪惡的。可是正義需要付出代價,而邪惡不需要。其實,殺了這麼多人,我也害怕啊。”他誇張地露出害怕的表情,然後咯咯笑了起來,“你知道我害怕什麼嗎?我害怕他們——那些在我的權力下活著的人——沉默。無論他們恐懼也好,憤怒也好,反對我也好,我都有辦法對付,我還能得到一種被挑戰的快感,這讓我運用權力來征服他們,讓我懂得活著的價值。可是我害怕他們沉默,自從抗生素汙染事件發生後,我經常從噩夢中醒來,眼前總是看見那些人沉默地站成一排,用他們狠毒的眼睛盯著我,什麼話也不說,什麼事也不做,就那麼盯著我,仿佛用目光就可以將我鋸開。”

他笑著揮了揮手,指著那絲瓜洞:“所以,我決不允許這種情況發生,絕不允許他們知道真相。無論殺多少人都要將這個秘密掩蓋。”

我也笑了笑說:“其實古往今來,無論正義也好,邪惡也好,人類每天都在殺人。有時候,殺人並不是最嚴重的罪行。”

於富貴嘲弄地望著我:“是嗎,最嚴重的罪行是什麼?”

“人類是靠什麼活著的?”

“吃飯。”

“錯了。是尊嚴!”我盯著他,“最嚴重的罪行就是褻瀆人類的尊嚴。如果人類沒有尊嚴,每個人在內心裏就成為了野獸,就會鄙視自己,鄙視別人,就會喪失做人的驕傲,就會藐視人間的法律、道德、正義和責任。人類就會變成無惡不作的禽獸。你警惕你變成禽獸的過程。”

他笑了,點點頭:“好的,下輩子見。”

{文?}“好吧!”我說,“地獄裏見。”我掙脫了魯一刀,慢慢地向洞口走去。

{人?}於富貴提著刺刀跟在我身後,崖下河水奔流,山間的鬆竹嘩嘩響動……我慢慢地走著……

{書?}“你死後不要恨我。”於富貴的聲音從身後傳來,“咱們都沒有選擇。”

{屋?}我頭也沒回,冷笑著說:“恰恰相反,我決定我死後一定要化為厲鬼,每夜糾纏著你,你等著半夜做噩夢的時候和我見麵吧!”

我話音剛落,腦後遭到重重的一擊,劇痛還未傳來,腦中已經一片昏黑……

再一次醒過來的時候,身上無處不痛,腦袋更痛得厲害。昏死就像是一個人所有的感覺都被封閉在軀殼裏。現在,我活過來了,身上的感官逐一開啟,雖然眼前仍是漆黑一片,但思維已經開始運轉,鼻子裏也聞到了血腥腐惡的屍臭味。

我在黑暗中四下裏摸,除了一些腐爛的屍體,觸手皆是潮濕的岩石。我翻個身,感覺到所在之處是一個緩坡,離洞口大約五六米,四壁光滑,滑不留手。上是上不去的,下麵又不知又多深,難道隻能孤懸在這半空裏等死嗎?

我掙紮著四處摸索,黑暗中隻有潮濕的石頭。我摸來摸去摸到了一隻人腳,冰涼冰涼,已經死去多時了,再摸,又摸到一顆頭顱,除了屍體就是石頭。

看來這隻是個堆滿屍體的洞穴。我絕望了,仰麵躺在亂屍堆裏,望著洞頂陰晦高遠的天空。此時應該是夜晚了,天空有幾粒星光在閃爍。我竟然昏迷了一整天。

也不知道就這樣躺了多久,我感覺自己快要死去了,這才艱難地爬起來,踩著屍體走,一點一點地摸索。洞中漆黑一片,屍臭嗆人。突然我左腳踏空,深深地陷在屍堆裏,我彎下腰把能摸到的屍身拽了出去。拽了三四具,我拉著一條胳膊一扯,右腳一晃,也陷了進去,兩腿同時下陷,頃刻全身都陷進屍體堆裏。

底下竟然還是山洞。

原來這山洞像一個葫蘆,上下空間大,中間又縮小,死屍拋進來時,把通向下麵的洞口給堵住了。我左腳從屍體間踩進去,又把旁邊的死屍拽開,洞口出現,一下子把我吞了進去。我順著洞壁往下滑,四壁無所附著,也停不住,我伸手亂抓,突然抓著一段繩子,繩子卻是活的,絲毫不受力,和我一塊兒左扭右彎地滑了下去。

“撲通!”周圍突然一亮,隨即水花撲麵,我掉進了水中,不由自主地灌了七八口。難道是地下河?我拚命地往上遊,待遊出水麵,隻見河麵寬闊,山影重重。一瞥之下我便認了出來:自己竟然在白石岩下的丹河裏!

原來這個絲瓜洞底部通向丹河,怪不得有人墜繩測試,繩子伸長幾十米還不到頭,那石頭肯定順著通道掉進了河裏,被河水衝擊向下遊漂去,因此繩子上才會有股吸力使人誤以為洞裏有蛇妖。

我從水中掙紮著浮起來後立刻抓住岩石縫裏的一顆老樹,老樹根部已經腐朽,一扯之下哢嚓折斷,樹幹掉進水中被激流衝走。我抓著榆樹在水中載沉載浮。身上早已沒了力氣,隻有一股求生的念頭促使我抱緊了樹幹,憑天由命地向下衝。

不知漂了有多遠,樹幹重重地撞上了河中的一個東西,突然一停,我被激流衝擊,也撞了上去。砰的一聲,五髒六腑猛地一震,樹幹險些撒手。原來是河上石橋的橋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