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自《全唐詩》卷一百六十二·李白〈胡無人〉
顏政眼疾手快,一把扶住曾桂芬的肩膀。曾桂芬無力地擺了擺手,示意不要管她,眉頭忽地又是一陣緊皺,顯然心口又犯了疼,看來這病症頗為嚴重。
羅中夏看到諸葛淳鬼鬼祟祟地站在一旁,心中生疑,正要上前。顏政高聲喊道:「你快去幫二柱子他們,這裏有我,如今隻有你能製得住那個小子!」他高舉著左手中指,用力在空中振了振,意思是一等紅光補完就去幫忙。
羅中夏也顧不得他手勢難看,轉頭把注意力放在歐子龍身上。眼下曾桂芬病發、彼得和尚受傷、二柱子身上無筆、顏政尚未恢複,而對方還有一人尚未出手。能依靠的,就隻有自己了。
怯懦如他,在險惡局勢麵前也不得不打起精神,把退筆什麼的念想拋諸腦後。
羅中夏舔了舔嘴唇,用力攥住拳頭,心髒卻狂跳不已。歐子龍雖然強悍,畢竟曾經是自己的手下敗將,心理上該占些優勢。但看他如此凶悍,自信不覺減了幾分。
此時二柱子仍舊在與歐子龍纏鬥,但是麵對著罡風勁吹的淩雲筆,他左支右絀,隻靠著一腔血氣和精純功夫才勉強撐到現在。羅中夏一沉氣,大喊道:「二柱子,我來幫你。」
「羅先生,不可。」靠在古碑上的彼得和尚忽然截口說道,嘴邊鮮血還不及擦拭。
「你忘了嗎?筆靈歸根到底是情緒所化。青蓮筆以飄逸見長,在這愁苦冤重之地備受壓製,是施展不開的,過去隻是送死。」
羅中夏不信,試著呼喚青蓮,果然胸中一陣鼓蕩,筆靈卻難以舒展,像被壓在五行山下的孫猴子。羅中夏驚道:「可是歐子龍為什麼能用?」彼得和尚道:「筆靈亦有個性,淩雲筆性慷慨,自然不受此地的影響。倘若是杜甫秋風筆、易安漱玉筆之類在此,威力恐怕還要加成。但青蓮就……咳……咳……」
「可,可我不出手,我們豈非更加危險?」
彼得和尚摘下眼鏡揣入懷中,拍拍羅中夏肩膀,勉強笑道:「筆塚祖訓,不可為取筆而殺生,亦不可見死而不救——我們不過是遵循先人遺訓罷了。何況羅先生您青蓮在身,我們就是拚了性命,也要保你平安。Don'tworry。」
羅中夏一瞬間覺得鼻子有些發酸。這些人與自己相識不過幾個小時,如今卻在為了自己而拚命,一時他不知該說什麼是好。
那邊二柱子忽然一聲大叫,右腿被雲朵牽扯失去了平衡,被歐子龍一拳打飛,身子飛出十幾米遠才重重落在地上。歐子龍收了招式,橫瞥了一眼曾桂芬,略活動活動手腕關節,冷笑道:「你們沒別的雜耍了嗎?」
彼得和尚拿袖子擦了擦嘴角的血跡,走上前去,從容說道:「阿彌陀佛,歐施主就不怕違了祖訓嗎?」
「規矩是人定的,老天是無眼的。」歐子龍的凶戾本色暴露無疑,他一指上空,幾團雲氣翻卷如浪,陽光絲毫透不進來,簡直不可一世。
「如此說來,我們是沒有共識了?」彼得和尚看了一眼二柱子,他雖然受了傷,好在皮糙肉厚,打了個滾自己爬了起來,站到彼得和尚旁邊。
「你們唯一需要知道的,就是都要死。」
歐子龍雙臂一振,風雲翕張,空中赫然幻出「長門」二字,幡然又是一番格局。
〈長門賦〉與司馬相如其他作品不同,擬以冷宮嬪妃之口,其辭幽怨深婉,為曆代宮怨體之祖,在憫忠寺這等深沉之地再合適不過。「浮雲四塞」、「天日窈冥」、「雷聲震響」、「風卷帷幄」……原本狂蕩的風雲收斂,凝成片片大字紛遝而出,一時間整個空間都被這些字雲充塞,就連張翥古碑也隱隱相鳴。沒有了曾桂芬做擾亂,彼得和尚和二柱子幾乎不可能與之抗衡。
「羅先生。」彼得和尚側過頭去,悄聲說道。
「你看準時機,逃出去吧。」
說完這句話,彼得和尚與二柱子甩開驚愕的羅中夏,一後一前,再度迎著獵獵猋風衝了上去。
與此同時,顏政在一旁小心地把曾桂芬擱在地上,上上下下摸了一遍卻沒找到藥。他忽覺腦邊生風,猛然抬頭,發現那個長著娃娃臉的諸葛淳已經站到了跟前。
顏政沒有絲毫遲疑,揮拳就打。諸葛淳雙掌墨跡猶在,指頭輕輕一彈,幾滴墨點飛出。顏政覺得這小小墨滴有斷石穿金裂板磚的力道,立刻雙手護住麵門,小腿緊繃。饒是如此,還是被砸了一個倒仰。
「何必。」諸葛淳道,語帶憐憫,「還是說自知不禦,所以隻求速死?」
顏政重新站起來,低頭看了看自己外衣前襟,上麵有兩個墨點,內裏卻絲毫沒有滲入,可見剛才那一擊舉輕若重,實在是妙至毫巔。
「你真能打。」顏政豎起大拇指讚道。
諸葛淳頗有些意外,「你不害怕嗎?」
「害怕是自然有的,不過因為害怕就不打架,也沒這個道理。」顏政還是那副憊懶灑脫的模樣,他從懷裏掏出一枚硬幣擱到手背,說道:「你猜吧。」
「武鬥不夠風雅,還是猜正反的好。猜中了你打我一拳,猜錯了我打你一拳,先撐不住的為輸。」
諸葛淳先是一愣,隨即哈哈笑了起來,「這確有意思,我若是不答應呢?」顏政聳了聳肩,「那至少我在猜硬幣上對你的勝率是百分之百。」
諸葛淳看了一眼旁邊,彼得和尚、二柱子與歐子龍打得正歡,雖然後者占了上風,一時卻也難以徹底把那兩個人轟下。他捏著下巴沉吟片刻,欣然開口道:「也好,這個賭鬥風雅些。」
顏政大拇指輕輕一彈,硬幣錚的一聲飛起旋轉,他右手手心朝下,左手猛地一拍,把硬幣壓在了右手手背。
「正麵吧。」諸葛淳漫不經心地說,似乎對勝負的結果不甚理會,像一隻很有耐心去逗弄老鼠的貓。
顏政挪開左手,硬幣反麵朝上。諸葛淳歪歪頭,雙手抱臂,擺出一副人為刀俎的樣子,「願賭服輸,你打吧。」顏政衝地上啐了一口唾沫,挽起袖子,毫不客氣地揮起一記左勾拳。顏政當年在道兒上混的時候,曾經在業內得過「左手顏」的綽號,他雖然退出江湖很久,這招威力仍舊不減。
若是一般的流氓混混被正麵打中,少說下巴也得半碎。可顏政的拳頭一接觸諸葛淳的臉頰,卻好像砸中了一塊碩大無比的果凍,軟綿綿滑膩膩,讓他力無處泄。
顏政收拳回來,諸葛淳的臉上光潔如新,絲毫不見痕跡。
「靠,你那是男人的臉啊還是女人胸部?」顏政嚷道,同時心裏一陣惡寒。不是因為恐懼,而是這兩者給他的觸感真的是完全一樣。
「怎麼樣?手感不錯吧?」諸葛淳竟有些得意,還伸手去摸了摸。
顏政汗毛倒豎,忍不住嘲諷道:「一個大男人,能有這種肌膚,實在難得。」
「哎呀,你就識貨。你不知道弄出這效果要花多少心思嗬。」諸葛淳掏出手帕擦了擦臉,催促道,「快扔硬幣吧。」
硬幣再度飛起。
右手移開,手背的硬幣赫然反麵朝上。諸葛淳由衷地感歎道:「你運氣真好。」顏政沒接他的話,直接揮拳就砸。
如此反複了五次,諸葛淳每一次都猜輸,結結實實挨了顏政五拳,但顏政的拳頭一點效果都沒有,諸葛淳那張臉看似吹彈可破,卻綿軟無比。到了最後,反倒是顏政有些喘息。
「不繼續猜了嗎?」
「最後一次。」顏政又一次拋起硬幣,這一次他拋得很高。
當諸葛淳的視線隨著硬幣逐漸抬升,顏政飛快地矮下身子去,豎起左手中指捅向仍舊倒在地上的曾桂芬。硬幣鏗然落地,顏政覺得眼前忽地一陣風吹過,自己的指頭突然一疼,被諸葛淳牢牢捏住。
諸葛淳捏著他的中指仔細端詳,這根指頭上紅光熒熒閃動,已經布滿了半根指頭。諸葛淳又看了看顏政的臉,笑道:「雖然我不知這紅光是怎麼回事,可你處心積慮拖延時間,肯定是隱藏著什麼秘密,說說看?」
「好,我說!但你得先把我放開。」顏政緊皺著眉頭,這種指頭被扳的感覺其實很疼。
「好。」諸葛淳大度地把他的手鬆開。兩個人的實力有霄壤之別,他倒不擔心顏政耍什麼詐。
顏政揉了揉有些發疼的手指,開口道:「此事要從尼安德塔人說起……」沒等諸葛淳反應過來尼德安人是哪路神仙,顏政身子一斜,又故技重演,中指直撲曾桂芬。
「嘖,你是屬耗子的吧?撂爪就忘?」
諸葛淳一邊說著,雙掌輕輕一旋,顏政不由自主地被掌風帶偏了方向。不料顏政醉翁之意不在酒,他早算準了諸葛淳能截住自己,於是順水推舟,順著掌風向諸葛淳靠去,左手暗暗準備的一記左勾拳應風而動。
諸葛淳冷哼一聲,臉隻是微微一偏。他的拳沒了準頭,不由自主地伸開五指,隻聽撲哧一聲,顏政的中指掃中了諸葛淳的左臉。諸葛淳反手一彈,一團墨汁潑在了顏政身上,把他重重砸在了地上。
顏政懊喪不已。他本來準備的是「將計就計再就計」,用中指紅光去救曾桂芬,結果反被諸葛淳識破,就連那點好不容易積攢起來的紅光如今反給敵人去救治。饒他是個樂天派,此時也萬念俱灰,覺得再無翻身的希望了。
然而奇怪的事情發生了,那些紅光順著顏政的中指滲入諸葛淳左臉,慢慢地,諸葛淳的嬌嫩肌膚竟順著紅光流動開始龜裂,像是劣質裝修的牆壁瓷磚,片片剝落下來。
「這,這是怎麼回事!?」
饒是諸葛淳再冷靜,此時也變得驚惶,那副高深莫測的樣子蕩然無存。他雙手不住摸臉,試圖把這些皮膚按回去,但隻是讓剝落速度加快。顏政在一旁看了,有些糊塗,自己的指上紅光,究竟是治病的,還是毀容的啊?
突然一個念頭電光火石般地閃過他的腦海,那些接觸過畫眉筆光芒的人一個個閃現出來,最終構成了一個近乎荒謬的猜測。
看來,畫眉筆的功效不是治療,而是時光倒流。
所以羅中夏和自己不是被治愈,而是恢複到受傷前的狀態;而五色筆使碰到畫眉筆後血流滿麵,隻是因為他之前就已經被揍得頭破血流——至於那個剛做完手術的不幸的病人,顯然是被畫眉筆把他的傷口恢複到了手術時的狀態。
唯一不知道的,就隻是如何控製時光倒轉的長短。
如果這個邏輯成立的話,那這個貌似娃娃臉的家夥,每天早上一定塗了奇怪的粉在臉上,所以如今才被時光倒轉回了今天早上起床時的狀態。
諸葛淳仍舊在拚命搓臉,口中嗬嗬,看來麵部受損對他的打擊實在不小,甚至連身旁的敵人都顧不得了。終於最後一片皮膚也落了下來,諸葛淳發出一聲絕望的喊叫,死死捂住臉,一跳老高,轉身竟匆匆跑掉,很快便不見蹤影。這一下可大出顏政的意料。他本想追過去,但全身被墨汁砸得已經失去了知覺,動彈不得,於是心裏安慰自己道:「算了,也算是個平手。」
他強忍著疼痛,勉強抬起頭,朝那邊的戰局望去。
那邊的羅中夏呆呆站在原地,心情百感交集。以往他千方百計要攘棄筆靈,卻總有不得已之事迫他運用;如今他真心實意想用了,筆靈卻已經無從伸展。
難道說就按彼得和尚的囑咐,自己逃了?
不逃?不逃自己又拿什麼來打呢?
羅中夏又抬起頭來,看到彼得和尚與二柱子已經漸顯不支之象。彼得和尚還在勉力支撐,但他身前的氣盾越來越稀薄,幾不可見;失去了有效保護的二柱子更是隻有挨打的份兒。歐子龍卻是愈戰愈勇,氣流亂躥,縱橫天地之間,實在是把漢賦之高亢博大發揮到了極致。
「二柱子,快帶他們走!」一直麵色從容的彼得和尚突然怒喝道,嘩啦一聲扯碎脖子上的黃木佛珠。木珠四散,飄在空中滴溜溜飛速轉動,構成一道屏護,在狂風中成為一個小小的避風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