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吧去吧去吧!”白玉娥連嚷帶推地將丈夫周大成推到門外,“你那臉又不是大閨女臉,還會害羞?還會發紅?臉皮兒黑得像鐵鍋,胡楂楂一層,臉紅了人也看不見,嗤——”說到這兒,她笑了。
大成為難地望著妻子說:“真叫人不好意思。”
“真個是生就的舅倌頭當不了姐夫!”玉娥眼翻白著說,“有啥不好意思?你隻管氣氣派派地去。又不是去偷人家搶人家哩!”
大成晃晃手裏提的那個裝有四瓶山西汾酒的黑色人造革包:“要是趙局長不肯收呢?”
“你真憨!”玉娥把聲音壓得很低,她怕鄰居聽見,“這是好喝的東西,喝了,身上長肉,臉上生光,養心怡神。再說,又是他提了引子……他咋能不收哩!”
大成看拗不過她,也就不再拗了。眼下正是吃晚飯的時候,街上行人稀少。他匆匆走出小院,匆匆穿過馬路,匆匆鑽進麻線胡同,朝勞動局趙局長家而去。
他已是第二次來趙局長家了。第一次是在上星期六的晚上。是為了兒子聰聰安排工作的事。聰聰今年二十二歲,待業兩年了,一直沒安排工作。因為他這個做父親的是縣人民銀行儲蓄所的營業員,任何人來存款取款都用不著開後門,利息都是一樣的。他的妻子白玉娥是人民郵電局的營業員,不管任何人來寄信,都需貼一張八分錢的郵票,寄信麵前,人人平等。兩口子總認為自己幹的工作不能給別人辦事,別人當然也不會給他們辦事,行不下春風咋能望秋雨哩?所以從來沒去求過人。半個月前,金融係統要招收十名職工,聰聰參加了考試。天不湊巧,聽“路透社”消息靈通人士說,這次考試出現了兩個第十名,一個是聰聰,另一個不知姓名,據說是個“大官”的兒子。這怎麼辦呢?一向並不聰明的白玉娥,這回像偷吃了伊甸園的智慧果,腦子突然開了竅,她知道,再不能守株待兔了,要活動活動。她知道搞“關係學”了,說大成:“你和勞動局趙局長一塊兒下鄉駐過隊,何不去托托他?”她知道,釣魚也得弄條蚯蚓當誘餌,何況辦這樣大的事……於是,她塞給大成十元錢,說:“別那麼小氣,去的時候買點禮物帶上。”
那天晚上,當他手中捏著一張十大元的人民幣走進副食商店,準備買麥乳精和罐頭的時候,卻遲疑了。一不沾親,二不帶故,拿這疙疙瘩瘩的到那兒咋說哩?再說,幾年沒往他家蹦個影兒,猛然去就拿著這些東西,趙局長要給扔出來可丟人大發了,反複想幾次,罷了!他隻秤了一斤“滿口笑”,提上去了。
趙局長看見他手中提的包包,問他:“那是什麼?”
大成心裏突突跳著,黑色的臉一漲紅簡直像個紫茄子。他望著趙局長那張神秘莫測的麵孔,憨笑著說:“給孩子們稱斤點心。”
“拿點心幹啥?這孩子們都不喜歡吃甜食。”
他看見了,趙局長很不喜歡。但他又弄不明白,趙局長是嫌禮物輕還是責備……
“你有事吧?”趙局長問他。
“沒……沒……”他吞吞吐吐不敢直說。
趙局長笑了。其實他是“慈顏常笑”,不笑的時候也在微笑著。說他笑的時候,是笑出了聲:“找我的人,沒有一個沒事哩。”
既然叫說,大成就把來由說了。
趙局長聽後,點了點頭:“唔——我還不清楚。”
末尾,大成毫無顧忌了,懇求道:“你想想辦法,將聰聰定上,我的兒子還沒一個安排就業的。”
趙局長又點了點頭:“我問問,問問。”
大成要告辭的時候,趙局長要他把點心帶走,並一再聲稱,他的孩子們不吃甜食。吃膩了。然而,大成卻也執意不肯拿走。
“你要不肯拿走嘛……咱就喝兩杯。”趙局長去打開櫥櫃,取出一瓶大約剩有四兩的山西汾酒,放到桌子上,而後抖開那包“滿口笑”,說,“來吧,你的點心我的酒,有幾年沒這樣幹了!”
大成此刻也興奮起來,犯了酒癮。那時候,他倆一塊兒在鄉下的學大寨工作隊,有的幹部在生產隊裏大吃大喝,他們卻不那樣幹,酒癮犯了,就一人兌一元錢,到供銷店買一瓶“香曲燒”,稱一斤餅幹,回到住室裏,倆人臉對臉坐那兒,不猜枚,不劃拳,一替一杯幹。後來回到城裏,大成每次來趙局長家(那時趙局長還不是局長),趙局長也不炒菜,隻從床頭下摸出酒瓶,兩人交替著幹幾杯……後來,趙局長當局長了,他認為他忙,很少來……再後來,他就不來了,他怕外人懷疑他找勞動局長是開後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