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們哭什麼?”訾羅蘭嚷道,“今天雙喜臨門,我入黨,爸恢複了黨籍,我們都應該笑才好。”
是的,笑才好。三人都笑了。
高老頭從兜裏掏出一份“入黨誌願書”放桌子上,說兒子:“我的手抖得厲害,不做主,寫的字不成樣,我打草稿,你幫我填表。”
“還要重新填誌願書?”訾羅蘭一愣。
“嗯。填寫好要交縣委組織部去哩。”高老頭邊說邊擰開那支用了多年的、筆帽已經裂開纏了膠布的鋼筆。
訾羅蘭猜想:一九三三年他在白色恐怖下入黨,不會填什麼誌願書的。現在補填一份誌願書當然好。
後來,訾羅蘭回到自己的房子裏,獨個兒坐著,想想笑了。她眼前出現了一幢下三上二的鋼筋混凝土結構的紅磚樓房。人們稱那是“紅軍樓”。縣裏已經蓋了好幾座,都是三八年前入黨的老幹部住的。爸爸足夠上這一級的了。等到將來搬進那小樓,再也不用登山似的爬這四層樓,再也不用上氣不接下氣地往這樓上扛米、扛麵、搬煤球。到時候要燒液化氣,不再燒煤球,一來省得把房子熏黑,二來省得天天怕煤球火瞎。光有房子還不行,得纏公公買一套電器。電視機、電冰箱、洗衣機……都要什麼牌子的?她忙去書櫃裏取出畫報社印刷的廣告冊,一頁一頁往後翻,赤橙黃綠青藍紫,一會兒看得眼花繚亂。噫,都是王婆賣瓜,自賣自誇,沒一個說自己的“瓜孬”,幹脆,統統要三菱的,三菱是名牌,三菱電機都使用著超大規模的集成電路……
羅蘭正看得出神,高一峰進來了。他看見她的紅臉蛋在蝙蝠式的黑白粗條羊毛衫的映襯下那般美,美得像剛剛盛開的牡丹花,忍不住吻了一下:“羅蘭,你真美。”
“還是往常的傻樣兒,美什麼?”羅蘭把臉貼在丈夫的胸上,撒嬌地說,“這是你愛我了。”
高一峰又吻她的頭發。
“明天,你帶我去燙發,好嗎?”她兩眼放射著熱烈而又興奮的光芒。
“富士山,也挺美嘛。”一峰誇獎道。
妻子含情地用眼白他:“你懂結構美學嗎?月亮門的後麵有一池荷花才美。往後,我不是一般人家的兒媳婦,我應該戴項鏈,項鏈和波浪式的披肩發配在一起更典雅。”
“要燙你就燙,燙成個金發女郎。”一峰歡喜地用手摸她的紅臉蛋。
午宴開始了。訾羅蘭為了祝賀公公,也為了祝賀自己,用並不嫻熟的烹調技藝,參照著《烹調基礎知識》的指導,做了一桌豐盛的酒菜。有川菜“煎泡蛋湯”“清湯雙脆”,有京菜“紙包三鮮”,還有什麼淮揚菜、廣東菜。小小的家宴,沒有賀詞,沒有酒杯的撞擊聲,隻有歡聲笑語。
高老頭手指不靈活,攥不緊筷子,夾不住菜,兒媳婦就坐在他身旁,一會兒夾這菜:“爸,你吃這菜,這菜好吃。”一會兒夾那菜,“爸,你嚐嚐這菜,這菜味道鮮。”老頭子感動地流出了淚花花。哎,心腸這般好的兒媳婦真是打著燈籠也難找。為了表示對兒媳婦的感激,他用笨拙的手拿起了酒瓶子,給她斟上了紅葡萄酒。
訾羅蘭一連喝了三杯。她高興。她為自己成為布爾什維克而高興,為公公的黨籍問題解決而高興,為自己的高瞻遠矚而高興。
公公半年前患了由腦血栓引起的偏癱以後,一直住在鄉下嫂嫂家。那時,她就想,別看是個瘸老頭,黨籍問題一解決,可就是個“活財神”。於是,一月前她到鄉下去請公公進城。
她說:“爸爸,你跟我進城去吧,我今天專門來接你的。”
爸說:“我就住在鄉下,空氣好,沒噪音。”
“你有這種病,不能住鄉下,萬一……搶救也來不及。”她勸道。
“你們上班緊張,我不拖累你們。”老頭子很固執。
“我在圖書館上班,不忙,一天頂多四個鍾頭。”她給公公解釋。
“你們住的樓高,上下不方便。”老頭子仍搖著頭。
“你不用擔心,上上下下我攙你。”
老頭子無話可說,隻好答應。
多危險哪!幸虧當初用甜甜的語言勸動了他的心,把他弄來了。不然,現在這塊“肥肉”可就落到嫂嫂嘴裏了。訾羅蘭想到此,又端一杯葡萄酒,咕咚咕咚一飲而盡。
酒酣時,高老頭猶豫的目光一次又一次地看看兒子、看看媳婦,好像有什麼要說卻又說不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