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婆婆的也真有意思。白妞妞自打倆月前知道兒媳婦有了“喜”,哪一天都要斜著眼往兒媳婦身上瞅幾遍。瞅過了,笑,有時候是低下頭抿著嘴笑,有時候是在心裏偷笑。當然要笑啦,馬上就要當奶奶哩!
這天,兒媳婦在院子裏的捶布石上捶被單子,她在那邊喂豬,又是那個樣子,不眨眼地往兒媳婦身上瞅。瞅得兒媳婦紅著臉勾下頭,她扭過來包著嘴笑。心裏想:“她月份不短了,得趕快給她釀一壇黃酒。月子人喝黃酒最好,喝了舒筋活血,奶汁子還旺,奶汁子一旺,娃娃兒就胖……”
“唉,往誰家去借酒米呢?”她高興了一陣子,又開始發愁。因為她自家眼下沒有酒米,新酒米還得月把時間才能下來,其實她心裏早有底了:黑蛋家有酒米。可是,她過去得罪過黑蛋娘,黑蛋娘肯借嗎?她心裏犯猜疑。她深知自己眼下的處境大大不如前二年。前二年有男人支書的招牌頂著,大小人見了都是笑臉相迎。這個叫“表嫂”,那個喊“表嬸”,親熱得比真格的還親。那時候,別說借十斤八斤酒米,三十斤五十斤也不成問題,碰上殷勤人還會送到屋裏來的。如今男人雖然還是支書,似乎……唉,咋說呢?喊她表嫂表嬸的人少了,大都是喊她“老白”、“白妞妞”,有的年輕人還敢喊她的綽號“白菜心”(她的確長得又嫩又白,四十六七了,臉上還沒個皺紋)。更惱人的是,有的人見了她,就好像是在大街上碰到的陌生人,翻眼瞅瞅也不說話。辦事情也沒以前順當了。有一回,家裏來客,她出去借雞蛋,跑到這家,這家說:“哎呀,雞子幾天都沒下蛋啦!”跑到那家,那家說:“嘿嘿,半月天都沒見個雞蛋殼啦!”也不知道是真沒有,還是有不給。回憶了近來發生的一樁樁事兒,她心裏對自己說:“這以前沒得罪過的人現在見了就好像得罪過他,何況那得罪過的人?不能找黑蛋娘借米。”
回到屋裏,她站不住,坐不住,還在想:“噯,咱現在上門求她,也等於低頭認錯了,她黑蛋娘要是明理人,咱張開嘴,總也不會擱臉吧?她真要不諒解……再說。”她決定試試。
白妞妞來到了黑蛋家門前。黑蛋娘正彎著腰在修理菜園的籬笆。她的心撲撲跳著,磨蹭著過去,搭訕道:“忙啥哩,嫂子?”
黑蛋娘聽見有人說話,忙直起腰。手遮老陽,一瞅,哦,是白妞妞。她微微笑了一下:“你瞅瞅,過一夏,風刮雨淋,瓜秧子壓,牲口鑽,紮的竹子都朽了,插補插補,晚幾天再種幾棵蒜。”末尾,又問,“你往哪兒去哩?”
白妞妞不好意思地笑笑:“就來你這兒哩。”
“來我這兒?”黑蛋娘壓根兒不相信,她一麵用皺皺巴巴的手抿著額上花白的頭發,一麵不在意地說,“那好哇,上屋去。”說了,又彎下腰去紮籬笆。
白妞妞一看見這情形,臉上霍霍發燒,好似抹了辣椒水。她心裏明白了,人家還記著那回事兒……
那一年,差不多也就是這個時候,縣機械廠來杏花村招工,大隊黨支部已決定送黑蛋去當工人,並填了招工表。沒想到,半路上殺出來個程咬金,村西頭茄子花的男人從縣裏回來了(聽說他在縣裏是個什麼局長),他交給娃他爹一封信,信是公社書記寫的。意思是叫把黑蛋摳了,讓茄子花的二娃去當工人。娃他爹想了想,知道不答應也不中,就點了頭。一不叫黑蛋去當工人,黑蛋娘就來追問娃他爹:“啥原因把黑蛋摳下來?”娃他爹哪敢講實情,就繞著圈兒作解釋,什麼當工人是幹革命,當農民也是幹革命嘛,後來又許願說,這次不行,下次一定送黑蛋去。說啥黑蛋娘也不聽,一股勁追問:“你們到底玩的啥鬼把戲?!”她白妞妞聽不慣了,在灶房喊男人:“吃飯不吃了,跟她們老百姓囉唆個啥!”黑蛋娘一聽,知道話是啥意思,眼往她身上一瞄,嘴一撇:“呀!俺們是老百姓,你們是當官哩?行,不囉唆了!”扭頭走了。
每當想起這件事兒,白妞妞就後悔得直想擰自己的嘴圈子:天爺呀!當初咋會冒出那樣一句話哩!她偷偷地瞟了黑蛋娘一眼:她似笑非笑的,那麼刺人。她站不下去了,又不好不吭聲溜走,隻得沒趣地打個招呼:“嫂子,你忙,我走了。”
“咋?不上屋了?”黑蛋娘仍不在意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