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了記者的學說,黑大叔知道他也是被逼來采訪的。是啊!做莊稼的人得聽大隊支書的話,縣裏的記者就得聽縣太爺的話。他沉思了一會兒,說:“行哪,咱想法兒叫她們笑。”
記者用感激的目光望著他點點頭。
又走到姑娘們跟前時,黑大叔對記者說:“你看看她們到底穿的啥,村裏的娃娃們編了幾句順口溜:‘遠看一颼颼,近看一毛九’,‘遠看是條褲,近看是尿素’。”
記者早瞅見了:妞們雖然穿得紅紅綠綠,其實是用一毛九分錢一尺的白平布染的。有倆妞穿的褲子似凡爾丁,實際是尿素袋染了以後做的。由於染的顏色不重,仔細看上麵還有“尿素”的字樣。
站到姑娘們麵前時,黑大叔又犯愁了。咋使她們笑呢?他兩手抱住剃得溜光溜光的頭,苦苦地想:對,記得劉大炮當大隊支書時算過這樣一筆賬(他常常算這筆賬),人們聽了常發笑,不妨也說給她們聽聽。於是,他咳咳嗓門,開腔了:“笑吧,妞們!別看現在蘋果樹筷子這麼粗,常言說:有苗不愁長。過幾年總要結蘋果的。一年不說多,一棵樹結十斤,全大隊栽有十萬棵,就是一百萬斤,一斤賣二毛錢,就是二十萬元……到那時候,家家都要住上大寨式的排子房,戶戶都有車子、手表、收音機,本村姑娘不願嫁外村,外村姑娘擰成疙瘩往咱桃花灣跑!”
嘿嘿,姑娘們笑了。笑的時候,眼擠巴著,像是吃了酸杏子似的;嘴巴也未張開,聲音是從牙縫裏擠出來的;意思好像是說,做夢吧!
黑大叔忙用胳膊碰碰記者:“哎,錄沒錄?”
記者說:“不行,這是苦笑。”
咦,苦笑?能是從黃楝樹中熬出來哩?誰的笑還能用蜂糖拌過?他不明白地看著記者。
記者忙對他解釋,笑有嘿嘿笑、嘻嘻笑、哧哧笑、嗬嗬笑、咯咯笑、哈哈笑……同樣一個笑,含義各有不同。有的含讚美,有的含輕蔑,有的含歌頌,有的含諷刺,有的是善意,有的是惡意,有的笑聲又苦又澀,有的笑聲又脆又甜。眼下錄音需要的是一種開懷的又脆又甜的嘎嘎笑。
又脆又甜哩?黑大叔抱著剃得溜光溜光的頭,心裏默念著:咋樣才能叫她們笑得又脆又甜呢?哎,給她們說個笑話。說個啥哩?咱不敢說“四舊”,得編個新的。想了一會兒,他說:“妞們,聽著:經過批林批孔運動,上級強調提拔婦女幹部,咱大隊開會研究了,要提拔一批女隊長、女會計、女保管員、女民兵排長,還要選拔一批女婦女隊長……”
沒等他說完,妞們就嚷開了:“呀,照你說還有男婦女隊長哩?”“哎,要是興選男婦女隊長俺就選你。”他毫不在乎地笑著說:“中啊!隻要選,我就幹。上個月婦聯主任坐月子,我就替她當了一個月的婦聯主任!”
姑娘們你看著我“吞兒吞兒”笑,我看著你“吞兒吞兒”笑,笑的聲音好似敲悶鼓。笑的時候,臉上的表情不興奮,隻有幹巴巴的笑紋。
“同誌,這回可錄上了吧?”
記者搖搖頭:“這是傻笑。”
黑大叔往田埂上一圪蹴,噙著那根一拃多長的玉石嘴旱煙袋噝噝吸著,嚼芝麻鹽似的細細咂摸著姑娘們笑的味道。嗯,是傻笑。他歎了一口氣:咋叫她們笑得又脆又甜呢!哎,那一次,大隊的文藝宣傳隊演節目,姑娘媳婦們在台下笑得怪脆怪甜,不如也唱它一段。唉,唱不好咋辦哩?豈不是出洋相?管它哩,隻要能逼她們笑得脆甜就行。他瞅瞅周圍沒有人,對妞們說:“妞們,我給你們表演個《四個大嫂學毛選》,你們可要正經笑笑,這回誰要是不正經笑……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