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去了。你娘,回天上了。”父親癡癡地看著天空,“我早就知道有這一天,隻是沒有料到來得如此之快。”
我也抬頭望天,隻看見一群麻雀從樹梢間飛過。於是我便設想母親也如同一隻鳥兒,撲騰著翅膀一去不回。那個時候,我才發現,我對自己的母親,沒有一絲一毫的了解。哪怕她衣著簡樸,辛勤勞作,她也永遠如同高高在上的神像,用寬容和憐憫的眼光俯視著周圍的一切,卻置身於一切凡俗之外。
母親的失蹤並未影響父親的婚禮,在族長的主持下,他娶了一個素不相識的女人,姿色平庸,卻人稱有“宜男之相”。
後母的到來並沒有使父親興奮起來,他一天天地憔悴下去。我常常見他獨自呆在藥房裏,昏暗的光線映得他像一張剪紙。他的房內瓶中插著一株夜牽牛,是母親失蹤之前留下的最後痕跡。父親曾在酒醉後對我說隻要這株藥草在,母親就有回來的希望。
我相信了,殷勤地為它換水,憂心地注視它綠色的消退,不可挽留的消退。終於有一天,父親失望地將完全萎蔫的夜牽牛從瓶內抽出,如同抽出了他軀體裏最後的生命,然後埋在庭前的泥土中。
我在後母的叫罵聲中看見了父親微微佝僂的背影。我原諒了父親,因為以前他也不知道自己對母親的眷戀有那麼深。我開始怨恨起母親來,她不要我們,她從來沒有接受過甚至領會過我們對她的愛。
後母對我並不好,大概源於父親對她的冷淡,她背著父親罵我是“小狐狸精”。這時關於母親是狐精的傳言已添枝加葉,日臻完善。我看見所有人異樣的眼光,這使我自己也慢慢地相信,我的血液可能隻有一半來自人類。而另一半,則不知是來自仙女,還是來自狐精。
父親是在新婚的第三年死去的。他說他夢見了母親,就在他們以前相遇的荒廟前,將一片葉子撕成兩半。父親說他現在就是那片葉子,因為他已經背棄了當日的誓言。
“你的母親從來沒有愛過我。”父親彌留之際對我說,“她嫁給我就如同觀音菩薩舍身救人,讓我不至於死得荒涼、活得落魄,因為她已經告訴我,我更適合做一個安穩的藥店老板,而不是科舉出身的官員。她就像一麵鏡子,讓我看清了自己卑微的一生。”
父親在一派肅殺的秋風中溘然而逝,無數的落葉在窗外被卷落在地。他平凡的一生如同大樹上一枚不顯眼的葉片,落在水中隻引起一圈漣漪。水波消失,就沒有人再記得起他的存在。
後母空有“宜男之相”卻也沒有生育,清點了藥鋪她已準備再嫁。她是個講實際的人,不會為個節婦的虛名苦捱光景,而房產則照例由族中收回。
後母收拾東西時我無事可做,隻好站在一邊看。
“我怎麼辦呢?”我問她。
“族中大伯不是答應收養你了嗎?”
“我不去,他們厭惡我。”我帶點求告的口氣說,“我想離開這個鎮子。”
她的眼睛瞪大了,我知道她心想我果然“野性難改”。為了打動她,我趕緊說:“你不是要遠嫁到南方去嗎,不如將我一起帶去再賣掉,你還可以掙下點錢。”
她有點心動,低頭盤算,然後用慈愛的語氣說:“你放心,看在你爹份上,我會給你安排一戶好人家。”
就這樣,我進了賓州太守傅老爺府,傅夫人見我模樣乖巧,手腳麻利,便點了我專門服侍小姐。
三
小姐的閨名叫詠晗,這是夫人千般叮囑我不可以泄露出去的秘密。
小姐一直很好奇我為何甘願賣身為婢,我答言隻是為了擺脫那一成不變的生活——在親戚的冷落中長大,然後草草嫁給一個不認識的男人,終此一生。實際上,那個時候我早已意識到自己不是“純粹的人”,我與普通人都不一樣。這個念頭是我平凡生活中唯一可以守住的驕傲,我寧可在一個陌生的地方,慢慢咀嚼這份特殊所帶來的興奮與苦澀,而不是把自己的特殊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成為那些愚蠢之人的談資和話柄。我在等待著某一天的到來,那個時候,我將咬破這層層束縛的繭,羽化成蝶。
小姐看上去是典型的閨秀,她比我大一歲,端麗的麵容中帶著濃濃的書卷秀氣,連語聲也溫柔和緩。從第一次見到她起,我就喜歡上了她,特別是她在傍晚倚坐窗前時,夕陽在她的半邊麵頰上投下光暈,竟有些昔日母親的聖潔風範。而她對我更是如姐妹一般親切,寬和得有時讓我恍惚以為又回到了昔日和睦的家。
然而沒過多久我便發現,府中對小姐行動的限製十分嚴厲,她的行動幾乎完全局限在繡樓和樓下窄小的天井中。初時我隻以為是大戶人家的規矩,漸漸地卻聽到一些傳言。——原來傳言是無所不在的,誰也別想躲過。
據說小姐自小就通文墨,有才名。一次老爺指著花園裏一株梧桐樹吟了兩句詩讓她續:“牆頭梧桐樹,風來聽秋聲。”小姐立時續道:“未知東君意,心緒亂縱橫。”老爺一聽“心緒亂縱橫”一句,當即臉上變色,占卜幾次之後,便將小姐禁錮在府中,不給她任何在人前露麵的機會。漸漸地,連府中的婢仆也開始竊竊傳遞一個令人震驚的預言——小姐一語成讖,將來必定淪落風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