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七十四章 嚴父慈母
有了章邯的庇護,容兮和蒙彥終於不用再顛沛流離,暫時在雍王府中安下身來。
章平將這母子二人安置在緊鄰章邯和德音臥房的一處獨立小院,並對外宣稱容兮隻是當年在鹹陽宮做過事的宮婢,因為靖安公主懷念舊人,這才將她接到身邊,一來使著順手,二來也算是彼此有個念想。至於蒙彥的身份,則絲毫沒有泄露。容兮流落民間許久,身邊有個孩子也是情理之中,並未惹出什麼不必要的謠言。
蒙彥的性子像極了蒙毅,年紀不大卻很是淘氣。雖則淘氣,卻也懂事,隻要容兮一個眼色,他立刻就乖乖收手,絕不惹自己的母親生氣。
容兮和德音私下也聊過許多,關於蒙毅、關於章邯,關於當年德音被逼無奈嫁給李由。在這場驚天動地的巨變中,身為女子,無法自主選擇自己的命運。當男子們為國、為君、為了信仰拋灑熱血,女子們往往隻能咽下無數眼淚,咬著牙溫柔地笑著,用千絲萬縷的柔情築成男子們最為堅韌的後盾和最為溫暖的避風港灣。
“幸好你與章邯都不曾放棄,苦盡甘來,終是成就了一段佳緣。”容兮說這話的時候,眼角彎成最好看的弧度。多年的輾轉流浪,令昔日嬌嫩的容顏不再,眼尾處挑出一絲淺淺的紋路。
“世人隻知秦人強悍、秦軍威武,以為我秦人都是隻懂與子同袍、修我戈矛的鬥士,卻不知我們秦國女子的柔情婉約亦可化作一江春水。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水至柔,卻也至強。邯哥哥肩負著世人難以想象的重責,每一步都如同走在刀尖上。我幫不了他什麼,隻希望能盡我所能讓他感受到些許溫馨和安寧。”在容兮麵前,德音不需要再刻意偽裝,她卸下強撐許久的堅強,將內心的隱秘一點一點剖開來,“邯哥哥一直在追尋著他的夢想,我不知道這條路的盡頭到底是什麼樣子。這麼久了,他幾乎夜夜都會夢魘,對於那二十萬秦軍、對於子嬰哥哥、對於鹹陽的那些人,他始終都沒能放下。內疚和痛苦如影隨形一般折磨著他。怕我擔心,他便一個字也不說,隻將那些沉痛都深深埋在心裏。我懂得他內心的苦楚,也就心照不宣地對過去的事隻字不提。但我明白,這隻是自欺欺人罷了。”
容兮微微皺起眉頭,忍不住歎息:“大勢所趨,章邯跟在始皇帝陛下身邊許久,最該懂得這個道理。有些事不是僅憑一人之力就能挽回的,他從小就心思細膩,雖然嘴上說得不多,心裏卻比任何人想得都深、都多。如今你陪著他,隻有你的話他才能聽得進去,你還是要多勸他一些……”
“我知道,我會去做的,你放心吧。”德音笑了笑,將淡淡愁容隱了去,“好容易你回來了,我終於有人可以傾吐心事。和你說這些,並不是我想放棄,你知道的,我的脾氣本就不算好,這些話憋在心底許久,無人可訴,實在難受……”
“我懂,我懂。”容兮拉著她,抑製不住地心疼。當年嬌蠻任性的姑娘已經一去不返,如今的德音雖然笑著,但眼眸裏卻總是不經意間流露出濃濃的哀傷。
國破家亡,縱然曾被揮斥天下的始皇帝嬴政捧若掌上明珠,此時此刻,她也隻宛若在迷途中彷徨猶疑的羈旅之人,帶著滿身傷痕跌跌撞撞。
“說實話,我已經不再抱有什麼不切實際的希望了,隻是為了安慰邯哥哥,才會說一些連自己都不能相信的話。”德音低頭苦笑,“複國,這兩個字就像是遙不可及的夢。若是父皇知道我心中所想,應該會對我失望的吧?我是他的女兒,理應踏著他的足跡,哪怕流盡身上最後一滴血也絕不退縮。但是經曆了這麼多,那些東西於我而言反倒淡漠了。名垂青史如何?彪炳千秋又如何?生而為人,卻連自己的真心都不能遵從。父皇創下這般震爍古今的功業,大秦以前所未有的氣魄傲立華夏,然而回顧父皇這一生,他真的開心嗎?他真的一點遺憾也沒有嗎?他屍骨未寒,大秦便陷入了無盡的混亂。大廈築得越高,轟然倒下的時候就越慘烈。我不是男子,不懂朝政、不懂他們說的天下大勢,我唯一所求就是你們這些死裏逃生的故人能平平安安度過餘生,我不想再經曆生離死別,再也不想……”
德音輕輕柔柔地說著,聲調平緩,聽不出什麼情緒。然而容兮明白,這些話已經耗盡了她所有的感情、所有的心力。
她越是平靜,容兮就越是痛心。人世的悲歡見她淬煉得內斂沉靜,無論如何也找不到一絲昔日裏飛揚任性、嬌蠻跋扈的影子。
“邯哥哥當日孤立無援、深陷敵軍包圍,為了保住秦軍,他被迫與項羽議和,有多少人罵他辜負聖恩、投敵叛國?項羽想要控製秦人,不得不留下他,利用他的威名來鎮壓秦人,又有多少人罵他數典忘祖、助紂為虐?別人不懂他,不明白他的苦衷,對他冷嘲熱諷、惡言相向。我聽不去,想要替他辯解,可他卻隻是苦笑,從不為自己多說一個字。他這樣壓抑著自己,我真的害怕……我怕……”
話音未落,蒙彥忽然從外麵衝了進來。他跑得正歡,一張笑臉紅撲撲的,腦門上盡是汗珠。二人皆嚇了一跳,還未反應過來,就見他一步躲到了德音身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