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吾之此言未必非迷,而況魯之君子迷之郵者,焉能解人之迷哉?榮汝之糧,不若遺而歸也。

解曰:天下本無正是,大道不涉言詮。但聖人垂世立教者,不免於雲雲耳。又恐學者以眾人之言為非而以聖人之言為是,遂認而不舍,守而不忘,諺所謂黃金雖貴,入眼成瞖。故老子曰:吾之此言未必非迷,況魯之君子立仁義忠信之教,垂詩書禮樂之文,迷中之最迷者,又安能解人之迷哉?榮汝之糧,不如遄歸,蓋使之返照,求之於內耳。

燕人生於燕,長於楚,及老而還本國,過晉國,同行者誑之,指城曰:此燕國之城。其人愀然變容。指社曰:此若裏之社。乃喟然而歎。指舍曰:此若先人之廬。乃涓然而泣。指壠曰:此若先人之塚。其人哭不自禁。同行者啞然大笑,曰:予昔給若,此晉國耳。其人大慙。及至燕,真見燕國之城社,真見先人之廬塚,悲心更微。

解曰:傳教者有真偽,受道者有先後,先入者為主,後入者為客。今之學者,先遇一師,傳以偽法,遂認而守之,謂其無以複加矣。數年之後,忽遇真師,傳以真理,反執而不信,至於終身不悟,良可悲哉。故禦寇設此燕人過晉之喻。斯人也,生於燕而長於楚,既老而歸。過於晉國,同行者誑之曰:此燕之城也。其人愀然變容。指社曰:此若裏之社也。乃喟然而欺。指舍曰:此若先人之廬也。乃涓然而泣。指壠曰:此若先人之墳墓也。乃哭不自禁。同行者啞然而大笑,曰:此晉國也,向吾給若。其人大慙。及至燕國,真見先人之廬塚,悲心遂消沉而不能更發矣。蓋境之感人,初見則動情也,深再見則視猶平常。且父母之邦,本以樂生也,今愈近而愈蹙,終至於涕泣而止爾,何生之樂哉?又其所謂燕者,初非燕國,實晉城爾,彼以偽給真,此以真信妄,自給之者以觀,真足資其默笑爾。由是知人之所謂內外親疏、喜怒哀樂,未有不猶燕人之給也。從而親疏憂樂之,亦未有不見笑於造物者,猶燕之人也。如亦悟其不真,則亦必思其當悲憂之時,何至而能爾也?然而親疏不在物而在我,真偽不在境而在心,心真則雖偽亦真,心惑則雖真亦偽。向俾晉人終不自言其給,則燕人之情終亦不易矣。及知其為給,雖真見先人之廬塚,悲心更微矣。何則?人之心未始不真,一誘於人,偽欲複於真,不可得矣。是以燕之人真情一散,漫不可複。其後彼雖以誠而來,我亦審其無妄矣,欲強之悲,終亦弗能矣,可不慎哉?嚐原老列之教,大抵期鎮斯民以無名之樸,使之不蕩於偽而已,不以治斯民於既澆漓之後為教也。故《道經》終言無名之樸,亦將不欲以靜,天下將向正,而《穆王》之篇終之以此也。

穆王解

由皇而下至於王功,雖曰道之屢降,要帝王之應世,鹹本於道,皆聖人之所為也,特其因時適變。居帝者之世,不得不為帝功;至王者之時,不得不為王業爾。治至於王功而末矣,雖賢人可久之德,亦庶幾及之矣,故禹湯文武同為王功。啟之賢亦足以承禹之道,成王之中才亦能特守文武之業也。至於穆王,道不足以傳,化人之妙不盈於德而諧於樂,周道自是而衰矣。於帝言其盛,於王言其衰,始終之理也。且五帝之德,三王之功,其道密庸,或由幻化,直若一夢爾。故此篇劇育覺夢之理,有若古莽之國,以夢中所為為實者;有若阜落之民,常覺而不眠者。役思慮於晝則昔昔夢為人仆,勞形體於晝則昔昔夢為人君。至於爭鹿之訟,則覺夢又不可得而辯矣。聖人應世之跡,如斯而已。誠能審覺夢之道,則知病迷者非本迷,病忘者非本忘。是非美惡,同之於道。道化德業,同於一致。其塵垢枇糠足以陶鑄堯舜而有餘,而況於王功乎?嚐原天下之治始於三皇,方是時也,以道在宥天下,民結繩而用之,臥則居居,起則於於,可謂至治矣。然既已出道而為治矣,則時運而往必降而為帝者之德。帝者之治,若黃帝堯舜垂衣裳而天下治,亦已盛矣,然德已顯矣。必至於湯武之王,人皆知王者之功見於夏禹之時,殊不知其闓端乃自於三皇之前,而其末存乎千歲之後也。故譬道之每降,猶水之離源,其流無已,去本日遠,必不可複反矣。莊子謂有虞氏為招仁義以撓天下,謂聖人為不忍一世之傷而謷萬世之患,蓋謂此也。雖然,有聖人者能以道禦時,不隨世降,雖成周之王可使民之攸槩不殊於至德之世,此則子列子,之垂訓有望於萬世,旦暮之遇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