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章 莫斯科的夏天(1 / 2)

是兩年後的事情了。

2005年,夏。

莫斯科的冬季太著名了,於是全世界都理所當然地認為那裏的夏季必然倉促而潦草,想必太陽發出的光與熱剛剛以光速衝刺入俄羅斯的國境線,熱力尚未來得及輻射遍其過分遼闊的幅員,源頭的太陽已經打著哈欠準備退場。其實,莫斯科的夏天很有質量,太陽早出晚歸,格外勤勉。

傍晚,陣陣晚風攜著夏日樹木旺盛的鼻息襲入房間。我掐滅了香煙,跳上宿舍的窗台。我想要是正巧樓下有人看見我,一定很驚慌,以為一個悲情人物要自由落體尋求超脫了。其實我當時隻有一個極具浪漫主義色彩的念頭,要呆坐在窗台上目送太陽歸去。從主樓望出去,漫天的晚霞,如天邊飄來絢麗的紗幔蓋在莫斯科的肩頭,湮沒了城市的浮躁與喧囂,莫斯科在霞光的嗬護中變得恬靜安詳。夕陽慵懶地,一點一點地滑進天際邊彩雲層疊的紗床裏。在莫斯科,我喜歡一個人的黃昏,但如此黃昏不會也不應被我獨享,不知主樓五千多套的房間中,此時有多少人在自己的窗格子裏與我一起欣賞這道風景呢?

主樓是莫斯科大學的標誌。二戰後,斯大林下令在莫斯科建造了被稱為七姐妹的七座建築,莫大主樓是七姐妹中的大姐大,因為她最巍峨,還因為她站在高崗上。這個高崗地位了得,是莫斯科之巔,雖然此巔海拔僅220米,大名起得像綽號一樣草率——“麻雀山”。其實蘇聯時期它一度有個威嚴的名字——“列寧山”,可是蘇聯散夥了,列寧也不威風了,“麻雀”又複辟了。個人覺得首都的至高點還是應以英雄命名,好比一個名叫“二麻子”的人和姚明一樣都是高個子,可聽上去二麻子比姚明矮了一大截。說這話我也不怕得罪麻雀小兄弟,畢竟它們也沒什麼民族榮譽感,一旦飛上枝頭,就自稱鳳凰了。

為了讓大家對這座遠在莫斯科的樓房印象更鮮活些,更有共同語言一些,我不得不提這件事,有位著名的人曾經在這座樓裏說了一句著名的話:“世界是你們的,也是我們的,但是歸根結底是你們的。你們青年人朝氣蓬勃,正在興旺時期,好像早晨八九點鍾的太陽。希望寄托在你們身上。”當年這位話音一落,禮堂裏都頓時熱淚縱橫,掌聲雷動。

隔壁宿舍的女同學衝進屋來,說走廊上莫名出現了一隻名貴的俄羅斯藍貓,她想去戲弄一番,需要我去廚房替她照顧甜湯。俄羅斯人喜歡貓,主樓裏到處是貓的身影,不過這群貓咪的先祖多半是被學生收養的野貓,莫大學生用好魚好肉製成糖衣炮彈攻擊野貓,滅其鬥誌,將其馴化成百依百順的寵物,在碉堡般的主樓裏安身立命,繁衍生息,它們的後代再被更多的愛貓人士領養,分居在主樓的各個房間。主樓貓多,但皆草根出身,一隻高貴血統的俄羅斯藍貓確實罕見。

我叉腰站在廚房中間,哈欠連連,實在看不出甜湯有被照顧的需要。黃豆大小的火苗,臉盆口徑的湯鍋,怕是加熱快不過散熱,再熬一兩小時也沸騰不了。這時有人捧著一小盒木炭進了廚房,冤家路窄,是去年遊行時的“中指姑娘”。雖然我每天對著電腦屏幕與她眉目傳情,但這一年,她變了很多,以至於我幾乎無法辨認出她就是我的桌麵女孩。我的桌麵上是一個焦灼、狂躁、金屬質感的少女,而眼前這位一襲白色紗裙,麻花辮從腦後繞到胸前,不施粉黛,淡泊恬靜如一汪清水。烈酒變清水,這是多激烈的質變啊,正常情況下,此時照麵,我頂多多看她兩眼,依稀覺得似曾相識,卻始終霧裏看花,拍扁了頭也判斷不出識還是不識。可現在,我一眼就認出她來,因為今天早上,她像一塊燒紅的烙鐵硬生生地往我腦子裏燙了個無法修複的疤。

……早上,第一堂課尚未開始,這個清水氣質的姑娘衝進教室找我,我見她好生麵熟,遂作寶玉狀暗地感歎:“這個妹妹我見過……”正要檢索大腦裏存儲姑娘的數據庫,回憶這是何時何地哪一段豔遇,冷不防她已跳到我麵前,指著我的鼻子一陣痛罵,儼然一失控的女納粹。猝然、震撼、殺氣騰騰,堪比德軍“閃擊戰”突襲蘇聯。我驚詫:人竟可以表裏不一到如此地步!過濾掉連篇髒話,提取了主要內容,我終於明白這場閃擊戰的導火索是我未經許可拿她的照片參加了新聞圖片展。照片掛在新聞係大半年,老師同學秘書工人都熟視無睹了,突然一天有人跳出來捍衛肖像權,真是有點哭笑不得。

導火索燃得太久了,等你已經忘記這枚炸彈,它突然爆炸,炸開花的不是戰場,而是生活……

現在,在宿舍廚房裏,我竟然又碰到她。難道我們住在同一層樓?房管也太會開玩笑了吧,雖然我深愛她的照片,但不代表我喜歡活生生的她,我不希望生活中和任何易燃易爆的物體近距離接觸。我佯裝記憶受損,不動聲色,全身心地關愛那鍋甜湯。她更是悠閑自在,哼著小曲,點燃爐子順手把打火機放在廚案上。是一隻銀色樹皮紋路的紀梵希,有錢人的玩意兒,我不由得快速打量她,衣著飾品都十分考究,貴族氣派,難怪如此飛揚跋扈。她用小鑷子把盒裏的木炭整齊排列到天然氣爐火上,饒有興趣地看著木炭一點點由漆黑變得灰白再變得通紅赤亮。突然,她扭頭看看我,說:“你很會照相,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