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1 / 3)

當時,我的手頭很緊。

這簡直不像是個小學生說話的語氣,但這既不是在開玩笑,也不誇張,事實就是如此。事實上,我迷上了一種東西,把僅有的一點零用錢幾乎全用在那上頭。拜其所害,我甚至連糖果店都逛不起。

讓我沉迷其中的是五子棋,我記得那也是倉持修邀我去玩的遊戲。當然,五子棋的玩法是我知道的,而他教我的則是如何靠它來增加零用錢。

他帶我去一處位在河畔的住宅區,裏頭聚攏著許多鐵皮屋頂的小房子。我們的目的地是其中的一間,一個稱之為玄關卻又顯得粗糙的入口處鑲嵌了一扇鉸鏈壞掉的大門。門很矮,連我們這樣的小學生要進去都得留心頭頂。

一進門就是水泥地,地上放了一張小桌子,桌子的兩旁各有一張椅子。桌上放有五子棋盤,牆上則貼了一張五子棋遊戲規則的紙。

當倉持一吆喝,旁邊的紙門馬上打開,出現一個男人。男人身穿工作褲、襯衫,上身套了一件肮髒的日式短外套。在我看來那男人應該一把年紀了,但現在回想起來,說不定才三十五歲上下。他原本應是剃成五分頭的頭發長長了不少。

倉持遞出兩個一百元銅板之後,男人將那放在桌上,在對麵的椅子坐下,接著從桌子底下拿出棋子。

倉持坐在我跟前的椅子上,雙方並無交談就下起了五子棋。倉持起手先下,我站在他的斜後方觀戰。

倉持在途中犯了個重大的失誤,所以第一局由男人輕鬆獲勝。雖然我發現了倉持的失誤,卻不能告訴他,因為牆上貼了一張“旁人出口罰錢一百”的紙條。

第二局勢均力敵,倉持和男人都無失誤,最後倉持下了一手妙招取勝。男人低叫了一聲輸了。下棋過程中,他隻有這個時候發出了聲音。

緊接著第三局上場,又是一場膠著戰,但最後贏的是男人。

“田島也試試嘛。你應該會贏。”倉持乍舌地說。

據他所說,隻要拿出兩百元,跟男人三戰兩勝,贏了的話就可以得到五百元。此外,如果連贏兩局的話,還可以得到一千元。對當時的小學生來說,一千元可是個一大筆數目。

我有些猶豫,但還是決定挑戰。我付給男人兩百元,坐到倉持坐的座位上。我對五子棋很有自信,看了倉持剛才下的模樣,我暗忖這個男人不會強到哪兒去。

第一局由我取勝,竟然贏得如此輕而易舉,出乎我的意料之外,還真有點掃興。

“耶!可以拿到一千元囉!”倉持拍手叫好。

我也有些得意忘形。這下勝券在握,我甚至已經開始思考一千元的用途。

不過男人在第二局開始稍微改變了作戰方式,困惑的我因而不小心犯了個錯,無法連勝。

“就差一點,你好好下!”倉持跺腳,大呼可惜。

不用他說,我自然小心謹慎地向第三局挑戰,要是這一局輸了的話,別說一千元了,就連兩百元也飛了。

然而,我卻看錯了對方的棋路,無法拿下第二場勝利。我並不覺得這男人有多強,但這反而讓我更加感到懊惱。

那天,我一共花了六百元,也就是在那之後我又挑戰了兩次。可是結果還是一樣,總是在棋到酣處時,男人在最後扭轉形勢獲勝。連我自己搞不清楚為什麼贏不了。

在那之後,每隔兩、三天我就會跑去下五子棋。要是我不堪一擊也就算了,偏偏有好幾次就快贏了。實際上,我幾乎沒有直接輸棋過,因此總覺得獲勝是遲早的事。此外,二連勝可以獲得一千元也很吸引我。雖然電玩中心或撈金魚也很有趣,不過那種東西再厲害也賺不了錢,熱衷的程度根本不能相提並論。

因此,我想要零用錢。話雖如此,我又不能說出錢的用途,所以也不能向父母要錢。這麼一來,我能指望的就隻剩下一個人了。

我趁還沒有人起床的時候,跑到祖母睡覺的別舍,拉開留有印漬的紙門,唱歌似地叫了聲“婆……婆”。

祖母閉著眼,半張著嘴。室內依舊有些黴味兒,室溫比平常更冷。在我拉開之門之前,室內的空氣仿佛完全靜止。

“婆婆。”我小小聲地又叫了一聲。要是叫太大聲被人聽到可就糟了,何況我特別不想讓母親聽見。

祖母沒有反應。甚至連眼皮都沒有動一動的跡象。我合上紙門,爬進睡鋪,聞到一股老人慣有的臭味。

我想祖母大概睡著了,於是隔著棉被搖了搖她的身體。祖母像隻玩偶般晃了晃,她的身體有如石頭般冰冷、僵硬。

祖母平常總是鼾聲雷動,但現在別說是鼾聲了,從他半開的嘴裏甚至沒有發出一丁點的呼吸聲。

我想,可能死掉了吧?

在那之前,我從來沒見過人類的屍體,所以無法確定這究竟是否就是死亡的狀態。貓狗或蟲子的屍體倒是看過幾次,但它們的死對我而言,不過就像是玩具壞掉的程度。理論上我能夠了解同樣的事情也會發生在人類身上,但就是無法體會。

我決定不再進一步思考祖母是否已經死亡。重點是祖母好像不會動了,也就是說現在是將零用錢據為己有的絕佳良機。

要是手腳不快一點的話,可就要被母親發現了……

我心懷忐忑地揭開棉被,看見祖母瘦骨嶙峋的身體。祖母的睡袍胸前部分敞開,露出皮包肋骨的胸部。而我討厭的氣味變得更加濃烈。

接著我將棉被全部翻開,馬上發現放在肚子上的手正緊握著我的目標,從她枯枝般的指縫間可見錢包上小槌形狀的裝飾。

我將目光從祖母的臉上移開,試著取出錢包。但她的雙手卻緊緊地抓住錢包,我稍加使力拉扯亦是紋風不動。由於完全不能動之分毫,這甚至讓我聯想到祖母是不是還活著,而且不打算把錢包交給我。

不過事到如今,我可不會打退堂鼓。隻有蠻橫硬搶了。我用雙手將祖母抓住錢包的手指一根根扳開,她的手指全無彈性,而且冰冷,那種觸感就像是在玩幹掉的粘土工藝。

我確認了一下總算搶來的錢包,裏頭除了有幾張印有伊藤博文和岩倉具視人頭的鈔票(*分別為一千日元、五百日元的舊版紙鈔。),居然還有聖德太子的大鈔(*五千日元和一萬日元的舊版紙鈔。)。我在心裏歡呼呐喊,自從過年從親戚收到紅包之後,就沒有再拿過大筆的金錢了。

既然目的達成,在祖母的房間多留無益。我將棉被恢複原狀,站起身來,原本打算不看祖母的臉,但她的臉還是在一瞬間映入眼角,讓我打了個哆嗦。

我感覺祖母死不瞑目,不光如此,仿佛還在瞪著搶她錢包的逆孫。

我沒有勇氣去確認這件事。突然,恐懼感向我襲來,我就像個齒輪壞掉的機器人,動作僵硬地離開了睡鋪。我覺得祖母仿佛隨時都會開口對我講話。我小心地不發出聲響,出了房間之後,逃也似地離開了現場。

約莫一個小時之後,有人發現祖母去世,引起了一陣騷動。

父親的麻將牌友——一位住在附近名叫西山的醫生來檢查祖母的遺體,原本我也想去看看情況,卻被小富阻止而無法進入房內。

盡管確定祖母已經死亡,西山醫生還是遲遲不從房裏出來。父母都在房間裏,好像在與西山醫生討論什麼。

當天夜裏舉行了守靈儀式,整天弄得大家雞飛狗跳的。從下午起,除了親戚之外,附近的鄰居也蜂擁而來,並且著手將我家布置成簡便的守靈會場。他們在佛堂裏設祭壇,放置棺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