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數日,近午,萬裏之遙的北地,一汪碧波蕩漾、無邊無際的巨湖邊,熾燎燎的太陽下,竟是難得的一片清涼,這就是大金權臣們的避暑勝地——白水泊(今內蒙黃旗海)。
搖曳起伏的蘆葦浪中,鼓號齊鳴,一頭壯鹿由遠而近奔來,忽然倒地不起,脖上鮮血汩汩而出,原來一隻火紅羽箭穿頸而過。
一隊黑衣騎兵急弛上前,下馬抬起獵物,發出女真語的高呼:“左帥神箭!”
一位鬢角斑白的女真紅袍老者打馬出現,飽滿的額頭連著刮得精光的前腦殼,兩條係紅絲的粗長辮子飄在後腦,精神矍鑠無比。
其後緊隨幾個持弓搭箭的錦衣女真人,各人肩頭俱立著一隻體小凶健的海青兒,這青鳥兒隻有大金王族大將才有資格擁有,看來這幾人皆為女真宗室的高級將領。
那老者撫須回首哈哈大笑:“年紀大了,眼神還行。”
幾位女真宗室亦連聲讚歎:“左帥神威不減,乃我大金之福。”
當時金人之中,被尊為左帥的隻有一人,那便是軍功最大、才能最高、為金主所猜忌的大金左副元帥——完顏粘罕,其時年已五十二歲,身手依舊敏捷不凡。
粘罕並沒有在同僚的讚譽聲中飄飄然,而是冷哼一聲:“我神威不減,可我大金軍威呢?兀術敗走江南,撻懶阻於楚州,婁室陷於川陝,這還是那‘滿萬則無敵天下’的女真勇士麼?唉,兩河既取,中原地還由中原人自治為好。高慶裔,推立劉豫之事辦得如何?”
一落於最後的文官喘籲籲地騎馬趕上來,聽名字便知他為漢人,卻夾於這班大金宗室貴胄之間,自是粘罕的心腹。
高慶裔揚聲道:“一切順利,隻是這劉豫出身低微,雖以‘萬姓推戴’之策相助,亦有些難服民心,若那複出於世的和氏璧在手便好了。”
“和氏璧?”粘罕被勾起了心事,懊惱道,“號稱我大金頭號勇士的兀術,竟看不住一塊石頭,實乃丟人!據聞竊璧的還是被我大金一舊奴叛卒,更加可氣!穀神,你可曉得此人?”
一披著紫色披風、留著兩撇翹胡的男子應聲而出,其相貌俊雅,看不出實際年齡,一雙眼眸閃爍不定,說不出的詭異,在一眾女真人中特別紮眼。
穀神應道:“回左帥,那人名叫明日,本是漢人,於一海島上被撻懶之女楚月所獲,收為奴屬,倒也立了幾件功勞,升至百人長。後來他卻臨陣叛敵,竄到江南加入紅巾兒,黃天蕩裏被兀術被俘,以出蕩之秘活命,兀術軍賴此突圍,和氏璧便是那時落在其手。他又逃入韓世忠軍,兀術火燒韓軍後,他為撻懶部移刺古所擒,卻又被紅巾兒所救,此後再無消息。不過聽聞宋廷已發令通緝,由此看來,他並未歸宋。此子來曆不明,行事詭異莫測,絕不可小覷,若另有他謀的話,假以時日,或成大患。”
這一番話大約是當時關於明日最詳細的描述了,竟將他墜入這時代後的蹤跡說個八九不離十,更作出接近真相的精辟分析,這穀神是何許人也?
粘罕頗為嘉許道:“穀神不愧我國教神使,靈通萬裏,依你看,此事該如何處置?”
那大金國教薩滿教把世界分作三界:上界為諸神所居,中界為人類所居,下界為鬼魔和祖先神所居。
所謂“神使”,即溝通神界與人界的使者,通俗地說,是個高級的神棍兒。
這完顏穀神以通變如神著稱,並非一味故弄玄虛,倒有真才實學。
他是女真文字的發明者,精於謀劃,女真滅遼、建國等大事件,都有他的手筆,乃大金頭號謀士,在軍中擔任右監軍,地位僅次於粘罕,明日的蹤跡自是瞞不過他。
穀神答道:“和氏璧固重,不及軍情之重,聞張浚在川陝集結大軍,欲與我軍決戰,目前當以軍務為先。穀神以為,待兀術與撻懶合軍破楚州後,速調兀術軍北上,與婁室會師攻陝,留突合速協助撻懶主持淮南戰場。至於那明日小子麼,可著令兀術、撻懶就地搜索,我再請出教尊大神南下拿他,隻要和氏璧沒落入宋廷之手,諒它飛不出我大金掌心。”
粘罕一拍手:“好,勞煩穀神擬令上報郎主,下傳各部,待入秋後全力攻陝……”
這是一個炎熱的夏季,來自北國、不耐酷暑的大金軍團暫時處於全線退縮的狀態,暗地裏卻磨刀霍霍,等待入秋後弓勁馬肥那最佳攻擊時節的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