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乎在搜救官兵找到張俊的同一時刻,一名身背大弓的宋軍騎兵,趁著這場某人製造的混亂,順利混入了楚州城,直奔州衙——樞密副使嶽飛的臨時辦公地。
此時,城內駐軍所剩不多,州衙守衛稀鬆,隻有兩名壯實的帶刀侍衛立於正門,猶如門神,正是嶽飛的親隨周宏和耶律驢糞。
夜間的風波動靜之大,不免讓人懷疑是針對兩大樞密的行動,雖然嶽飛武功蓋世,但兩名親隨自須盡本分,守了一夜值。
那名背弓宋兵避開正門,站在馬背上,縱身翻牆而入,似對衙門內的路徑諳熟於心,避開幾名換崗的衙役,七繞八繞,來到一間廂房側。
此時未到公務時間,正是晨起洗漱之際,那名宋兵見左右無人,剛要上前敲門,便聽一個低沉有力的聲音傳出來:“門沒栓,飛等你多時了。”
宋兵一愕,卻沒有絲毫猶豫,便推門而入,便見一位身著儒服的文士,雍容地坐在椅子上,就著晨光正在看書。
那文士被書遮住臉兒,宋兵亦相貌普通,但彼此的氣場交感,已知對方的身份。
“明日見過大帥!”宋兵壓低聲音,語帶激動,正是明日所扮。
“飛已非將帥,你我都是一家人,不用多禮。”文士放下書,露出一張碩大的國字臉,雙目炯炯有神,不是嶽飛是誰?
嶽飛的目光在明日所背的大弓上停留了一下,依舊神態安祥。
明日則驚喜莫名,大英雄之意很明顯,認可了他和嶽楚的親事,接納了他這個妹夫。
自墜入這時代以來,他就無比渴望接近大英雄,可謂碌碌十年,唯有這一刻,不僅在空間上,距離嶽飛如此之近,而且在私人關係上,成為嶽飛的親人。
隻可惜,大英雄已“命不久矣”。
造化弄人乎?還是命運使然?
“喏,大帥!”明日應了一聲,卻一時改不了口。
“賢弟,叫我五哥吧。”嶽飛兩頰清減,比無指山時消瘦了不少,麵帶微笑,“你折騰了一宿,桌上的酸餡,是昨晚剩下的,權作早餐,一起吃吧。”
酸餡是這時代的一種僧家素食,有點象後世的涼麵,味道酸酸的。
“是,五哥。”明日不再客氣,一屁股坐下來,便用筷子挑了一大碗開吃,還真是又累又餓。
這一夜,他率領十八親隨,又是放火又是縱霧,幾乎馬不停蹄。
最累的活是在荒廟裏,伺候那頭黑驢,將張俊當成母驢給爆菊了,也虧陳矩和艾裏孫想出這等壞主意,這個教訓足以讓這廝記住一輩子了。
想到張俊當時的醜態和慘叫聲,明日心中痛快之極,差點笑起來,在四位娘子那裏受的氣總算得到了宣泄。
可是,當他看到嶽飛也坐在對麵,津津有味地吃著剩下的酸餡,他的鼻子一酸,眼圈濕了。
大英雄既然決意赴死,自知時日無多,卻依舊如此簡樸節約,簡直令人無比心酸。
一位為國為民的功臣名將,對自己苛刻至此,反倒那些混蛋賣國賊,奢侈無度,飲食無不求精至極,以逞口腹之欲。
這世間,真的有公義嗎?
明日吃著吃著,淚水終於奪眶而出,無聲落在碗裏。
他生怕被嶽飛看見,也不敢擦拭,掩飾地低下頭,生怕被嶽飛看見,狼吞虎咽,和淚吃著酸餡。
可謂嘴酸鼻酸心酸,都酸到一塊了。
明日吃光抹淨,響亮地打個飽嗝,放下筷子:“五哥,我吃飽了,你慢慢吃。”
“賢弟隨意。”嶽飛依舊慢條斯理,細嚼慢咽,好像在吃世間的美味。
明日站起來,隨意地拿起嶽飛剛才所看的那本書,原來是《三國誌》,翻開之頁,乃諸葛亮的《出師表》。
其中多有批注,字乃蘇體,雄渾有力,明日一眼看到了其中兩個。
其一為“今南方已定,兵甲已足,當獎率三軍,北定中原,庶竭駑鈍,攘除奸凶,興複漢室,還於舊都”,嶽飛批了兩字:“壯誌!”
其二為“臣鞠躬盡瘁,死而後已”,嶽飛亦批曰:“未酬!”
遙想當年,諸葛亮北伐未竟身先死,如今的大英雄,隻能和古人共鳴,痛惜北伐的功敗垂成。
看到此處,明日的眼淚又不爭氣地掉下來,但凡人知將死,或縱情享樂,或放任自流,或自暴自棄。
唯有大英雄,始終如一,依舊堅持自己的信念,念念不忘初心,毫不虛度所剩不多的人生。
這是何等偉大的人格、何等偉大的情操、何等偉大的人!
人的一生,應該怎樣度過?
人的一生,應該這樣度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