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0章 梅雨(1)(1 / 3)

梅雨來到時,湖一掃往日的平靜,開始不安分起來。山洪挾裹著周圍村莊裏的穢物而下,湖麵上漂浮著牛馬的糞便、蘆柴、菜葉、一頭死去的病豬,浮腫的屍體在水中載沉載浮。食腐的魚追隨著豬的屍體,不時跳出水麵。雨一連下了二十多天,水位公報說,長江今年的第二次洪峰到了楚州。天氣影響人的情緒,煙村人在這壓抑的天氣裏,開始變得心神不定、煩躁不安。

梅雨在每年五月準時到達,最少要持續一個多月。在梅雨季節,太陽偶或也會露臉,把濕熱的空氣蒸騰起來,攪動起來。空氣中明晃晃地浮著一層水汽。人的情緒也像這水汽一樣,在半空中浮動著,上不著天,下不著地,虛虛的、飄飄的,總有點提心吊膽的意思。

梅雨季節,煙村最煩惱的人是馬廣田老人。進入雨季,老人就一直睡不著,他的老伴馬婆卻睡得死一樣沉。這天夜裏,五心煩躁的馬廣田老人想和馬婆說幾句話,他覺得,他有很多的話要說,他需要一個傾聽者,他已記不起,上次和馬婆好好說話是在哪年哪月。

馬婆是個麻將迷,每天天一亮,就穿著木腳去村部的茶館裏,一坐就是一整天,連飯都不回來吃。不知從何日始,村裏的老人都學會了打牌——麻將、紙牌、摳筋、上大人……總之明堂是多得很。馬廣田老人不會打牌,也不喜歡看牌。他甚至連茶館都不想去。說茶館裏有一股老人味。馬婆就冷笑著說,你很年輕麼?你也是死了半截沒有埋的人了。馬廣田老人就不再多說什麼。這輩子他都是這樣過來的,在馬婆麵前,他從來都沒有占過上風,開始是,馬廣田老人讓著她,天長日久,就習慣成自然了。馬廣田老人,也沒有覺得有什麼不好。隻是,這兩年來,馬廣田老人變了,居然時常會生出一些反抗的異心來,有時會,和馬婆頂上一兩句。

馬廣田老人坐在床頭,黑暗中,兩眼盯著房頂。一隻鼠伏在隔梁上,眼裏閃著兩豆幽幽的光。老人想到了茶館裏的那些老人,他聞到了老人們身上漂浮著的那種奇怪的味道。那是一種腐朽衰敗的味道,就像這梅雨的天氣,就像在梅雨中腐爛的木頭。老人想,這煙村,是沒有希望的了。

對於馬廣田老人的憂心,馬婆一開始很憤怒,認為老人是吃飽了撐的,一腦子胡思亂想。馬廣田老人就同她爭執,說人不能隻是吃飽穿暖這麼簡單的,隻是吃飽穿暖,那和一隻狗一頭豬有什麼區別呢?馬婆看一頭怪物一樣看老人,眼裏有了遙遠的感覺,說,狗吃飽穿暖了會打麻將嗎?豬吃飽穿暖了會打麻將嗎?切!最後,馬婆得出的結論是:馬廣田呀馬廣田,你真正是一把老賤骨頭。

馬廣田老人覺得,這樣的問題和馬婆是爭論不清的。馬廣田老人還覺得,之所以爭論不清,皆因他是知識分子,他思考的問題和馬婆思考的問題不在同一層麵。此話並非胡謅,老人上過四年私學,能識文斷字,年輕時,跟戲班子唱過戲,跑遍湖廣,雖隻是跑跑龍套,那也是見多識廣的人。老人在村裏,還算得上風光人物,夏夜或是冬夜,納涼或是圍爐,聽老人講古,都是煙村一景。《子不語》、《夜雨秋燈錄》、《對花槍》……老人記性好,演過的,聽過的,看過的,都裝在腦子裏。八十年代初,村裏演《薛仁貴征東》,山中無老虎,猴子稱大王,老人是當然的薛仁貴,這薛仁貴雖說是過於老了些,敷上粉描上彩,昏燈瞎火遠遠地瞧,倒也是花花綠綠,胡子是胡子眉毛是眉毛。拿了長槍,“鏘鏘鏘鏘”踩著鼓點騎著馬(就是一根鞭子)上了台,亮相,舞槍。好懸!槍差點脫了手。然後是把腳拿到肩上,撕一字。腳沒能拿上去,將就著,一條腿立著,一條腿朝斜上方蹬(本該朝天蹬),雙手抱腿,“哇呀呀”亂叫……哎喲一聲,一字是撕下去了,卻起不來了。老人的衛兵,是李福老人,也出了醜,他是挎刀的,卻把腰刀扛在肩上,扛在肩上不說,還是刀口朝肉。那一次演老戲,他們是出盡了醜,可是全村的人那個高興,多長時間了,大家都還拿他們打趣。說,那是煙村最過癮的一場老戲。

馬廣田老人呢,他是懷念那樣的時光。可是,時光一去不複返了。先是村子裏的人開始想辦法掙錢,接著是年輕的人都跑出去了,村裏隻留下他們這些老人婦女和孩子。出去掙錢也是好事,村裏的人不再那樣窮了,日子越過越好了,村裏的樓房越起越漂亮了。可是,馬廣田老人看不慣的事也越來越多了。從前是,大家窮,卻牢記著“守祖宗兩字真傳,曰勤曰儉;訓子孫一生正路,唯讀唯耕”。現在是,不缺錢了,誰還把勤儉當回事呢,唯讀唯耕就更別說了,農田種了也是不賺錢,都荒了。孩子讀書就更別說了,大人都出去打工了,孩子們丟在家裏沒人管,野馬一樣的,讀什麼書?初中畢業就都出去打工了。反正讀大學也沒有用,從前是,讀大學跳農門,現在讀了大學照樣打工。馬廣田老人想起這些,就覺得是個問題,覺得要解決這個問題,可是,這樣的問題你如何解決?和誰來解決?馬廣田老人想一想,就覺得憂心忡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