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臉上的笑容慢慢的斂起。
一直以來,餘鶴不僅武藝卓絕,行兵布陣也深得鬼穀先生的真傳,雖然入世時間不長,卻頗有大將之風,這也是當初在如意居我會口授他為驃騎大將軍的原因。況且此次任務是追緝殘兵遊勇,派他前去本也有些殺雞用牛刀,隻是為保萬一,但我沒有想到失敗的可能。
我的眉頭微微蹙起,想了想,又勉強笑道:“江南,畢竟是南宮世家的勢力範圍,朕派你千裏追擊,孤軍深入,也實在有些冒險,不知季大人是否在江南遇到了強敵抵禦,無功而返?”
“……”
餘鶴仍然俯身跪在那裏,一言不發,看著他沉默的樣子,我慢慢的變了臉色。
戰場之上瞬息萬變,沒有絕對的常勝將軍,就算餘鶴真的無功而返,我相信也有失敗的原因,並不奇怪。可我奇怪的是他現在的態度,旁邊的鬼麵似乎也感覺到了什麼,上前一步想要說什麼,我已經先開口——
“玉穗兒!”
玉穗兒一愣,急忙走上來:“皇上。”
“餘鶴先生長途跋涉,大概是累了,請他回去休息吧。”我淡淡道。
聽見我說“餘鶴先生”四個字,餘鶴的身形微微有了一絲晃動,但他還是很冷靜的站起來,又俯身一拜,便跟著玉穗兒轉身退下了。
我和身後的人都默默的站著,看著他的身影遠去,氣氛顯得有些沉悶,一直到餘鶴的背影消失在禦花園的盡頭,我聽見他沙啞的聲音在身後響起:“你在生他的氣?”
我回頭看了他一眼,鬼麵的眼神有些閃爍:“餘鶴雖然初入世,行事作風未免有些乖張,但他武功絕頂,兵法出奇,是個難得的將才。”
“是啊,難得的將才。”我點點頭,回想起當初在雲夢山的初遇,他如仙人臨世;鬼穀對陣赫連城,十招之內毀清淵,奪影劍;青龍內亂,他以一己之力助我力挽狂瀾,得到這樣一個人,的確是強過百萬雄兵。
“這樣的將才,如果別人得到他,就是我們最可怕的敵人。”
當我說出這句話的時候,鬼麵的眼睛一下子睜大了:“你懷疑他——?”
他的話沒說完,是說不完,也是不敢往下想,我和他沉默著對視了一會兒,又慢慢回頭,看向餘鶴背影消失的那條路的盡頭,輕輕道:“我不是懷疑他——”
我隻是,不能太輕易的相信任何一個人!
。
為帝王者,高處不勝寒。
雖然不是人人都能理解,自幼耳濡目染,我所見過的帝王,從父皇到楚風,甚至赫連城、奚玉門,每一個人都有自己不為人知的苦楚,人人都隻看到了他們高高在上的尊榮,卻看不到那份尊榮之後所隱藏的孤獨。
沒有絕對的信任,也不能讓任何一個人站在自己的身後。
可是,我卻讓一個人站在了自己的身後。
深夜,整個皇城都陷入了一片無邊的黑暗當中,唯一的光亮似乎就隻剩下禦書房內的這一盞燭光,還在微微的顫抖著。
燭光下,我正伏案批閱奏折,周圍很安靜,連風聲都沒有,但卻始終有一個人綿長而平穩的呼吸在耳邊輕輕的響著,似乎是在陪伴著我,等我批閱完一份奏折,才感到天氣有些涼了,身上微微的發寒,而一回頭,就看到他站在身後,手臂上已經掛了一件風氅。
見我回頭,他上前一步,輕輕道:“穿上吧。”
我默默的接過來,自己給自己披上,正要去拿筆,就聽見他說道:“休息一下。”
我看了他一眼,沒說什麼,便起身往外走去。
果然是夜深了,周圍一片漆黑,天空中連一顆星子都沒有,我走出禦書房,一陣風吹來帶來陣陣涼意,幸好有那件風氅。看著沉沉夜色中隻有高大輪廓的皇城,不知為什麼沒有高高在上的感覺,反而有一種格外空洞的感覺,讓人覺得心裏空空蕩蕩的。
幸好,身後還有一個人的呼吸。
兩個人默默的站了很久,我想到了一件事,說道:“等過一陣子,局勢再穩定一點,我打算把慕風接回來。”
“好。”
“你陪我去。”
“好。”
……
雖然他已經習慣於這樣的沉默,但今夜的沉默卻顯得有些不同,我默默的回頭看了他一眼,夜色中他的眼睛隱藏在麵具後麵,卻顯得格外的亮,我問道:“你有話想對我說?”
“……”他沉吟了一番:“這幾天,餘鶴都沒有上朝。”
“嗯。”
當初在如意居,我是口授他為驃騎大將軍,而回到召業後,他之所以能做成這麼多事,都是非常時期的托付,但現在新帝臨朝,百官歸位,他卻並沒有正式獲得任命,所以當然不能上朝。
他說道:“你,為什麼——”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我淡淡道:“驃騎大將軍這個位置是為他而留,但如果他不能給我一個合理的解釋,我寧肯空下來,也不能再冒險。”
他沉默了一下,聲音有些沉重的:“行思,餘鶴在那麼艱難的時候都追隨你,他不會背叛你。”
我沉默了一下,看著眼前那一片蒼茫的,晦暗難明的夜景,長歎了口氣:“我知道他不會。”
但是——
在外麵站了好一會兒,一陣冷風吹過,我下意識的抱著雙臂哆嗦了一下,他立刻說道:“回去休息了吧,明天還要早朝。”
我點點頭,轉身朝著延福殿走去。
他也跟在我身後,一前一後的走著,能聽到他的腳步聲很近,但始終沒有走到我的身邊。當我們走到一處岔路口,前方就是延福殿,昏暗的光線中依稀能看到裏麵透出的橘色的光,給人一種暖融融的感覺。
而他的腳步聲停下了。
我回頭看著他,隻見他站在我身後不遠的地方,似乎已經不打算再跟上來,隻輕輕的說道:“好好休息。”
說完,他便轉身朝著另一邊走去。
我站在原地看著他的背影,咬了咬下唇:“淩——”
話沒說完,他一下子轉過身來看著我,一對上麵具後那熟悉的目光,我的話又哽在了喉嚨裏,頓了一下:“鬼麵。”
“是。”
“……”又覺得不知道應該說什麼,我默默的站了一會兒:“你也早點休息吧。”
說完,便轉身回了延福殿。
。
明明說了早點休息,可這一夜回去之後卻怎麼也睡不著,在臥榻上翻來覆去到大半夜,聽著沙漏裏細碎的聲音,李延還是跟在我的身邊,聽著那孩子在內室裏睡著均勻的呼吸聲,我心煩意亂的起了身,披著衣服慢慢的走出了大殿。
夜靜如水。
可我的心境,或許是永遠也無法這樣的平靜了。
默默的站了一會兒,一陣風吹過,鼻尖聞到了一點若有若無的幽香,帶著熟悉的清涼的感覺,我心裏一動——桂花?
這個時節,正是桂花香的時節。
我裹緊了身上的風氅朝著另一邊走去,玉穗兒立刻帶著兩個小宮女跟了上來,我擺擺手:“不用跟著,朕想一個人靜一靜。”
玉穗兒一聽,也隻得作罷,目送我慢慢的離開延福殿。
出了延福殿往右,是一條長長的回廊,回廊的盡頭是內湖的一處彎道,過了小橋,便是一片濃密的桂花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