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之前還是和日煦煦,灑照在人身上暖洋洋的;不知不覺間,天邊掠過一片烏雲,掉落了幾滴飄零的雨點,竟然就淅淅瀝瀝的下個不停了。
丁大富是“錦源”客棧的掌櫃,正獨自躺在客棧閣樓上的紫檀靠椅中。閣樓處在客棧的最高層,不過方圓丈許,甚至沒有普通客房大小。布置也很簡陋,牆上掛著一幅山水圖,躺椅旁邊一張小茶幾,上麵一碟花生米,半壺“錦源”特釀的黃酒。
“錦源”是唐家堡最大的客棧,在唐家堡最繁華的老街的一端;而老街的另一端,就是名震武林的“川中唐門”的大宅,依山而建,蒼翠掩映,蔚為壯觀。
丁大富心情不錯,下雨的時候,他喜歡靜靜地待在閣樓裏看著窗外。外麵細細的雨線,越下越大,如同婀娜少女披肩的長發。“老街”上已經沒有什麼人了,除了幾個頑皮的小孩旁若無事在泥水中玩耍,個個狼狽的像落湯雞,卻仍然興致勃勃。丁大富看得津津有味,覺得自己仿佛年輕了幾十歲,也是其中的一員。不一會,雨簾中急匆匆衝出來一個少婦,喝住其中一個小落湯雞,邊罵邊拖曳著回去了。
正悠然間,客棧底樓隱隱傳來一陣喧鬧,丁大富知道定是大堂中有客人起了爭執。
“錦源”十幾年來,隨著唐家堡在武林中名氣越來越響,客棧的生意也越做越大,天南地北形形色色的客人都有,自然也免不了時有摩擦。幸好“錦源”的夥計們都很機靈,也算見過世麵,大多都能夠化紛爭於無形;其實外來的江湖豪客,誰不對唐門敬畏三分,哪有真敢在唐家堡鬧事的?
不料過了一陣,大堂傳來的喧嘩之聲絲毫沒有停歇。丁大富正感到微微有些詫異,一陣腳步聲上來,跑堂小武在閣樓門口問道:“掌櫃的!大堂有兩幫客人在吵架,勸不住,好像有衡山派的”。丁大富也很想去瞧瞧究竟發生什麼事情,於是應了一聲,跟著小武下來大堂。
底樓大堂本來很是寬敞,二十幾張八仙桌,加上長短板凳,都顯得寬裕。現在東一堆西一簇都坐了人,鬧鬧的感覺有些局促了。原來正是黃昏時分,許多樓上的房客也下樓看熱鬧,加上正在用飯的,過來避雨的,把個大堂占得滿滿當當。房客們大多坐在樓梯口的東北角落,點上幾個小菜,幾個熟識的邊聊邊吃。西北角落十幾個勁裝黑衣漢子,占了四張大桌子,酒菜很豐盛,正圍著一個抽旱煙的幹瘦老漢在說笑,丁大富認得是“如意”鏢局的鏢頭,外號“無影鐵拳”唐重。靠近門口的幾張桌子,零散的坐著好多避雨的客人,大都是商賈打扮,也有本地熟客;其中還有一張坐著五個人,一身挑夫模樣,旁邊橫七豎八撂著幾根扁擔,相互之間也不說話,一聲不吭的在喝茶。
大堂的西南角落,桌子都被挪到了兩邊,中間騰出了一塊空處,地上滿地破茶杯,一片狼藉,兩邊各有三個人對峙,後麵一群人擠著看熱鬧。
其中一邊是兩男一女,一個三十多歲的文士,身著灰大褂,另兩個隻有十七八歲年紀,身著藍綢衫,男的英氣勃勃,女的清秀明麗;另一邊也是三個人,二十五六的富貴公子,懶懶地依坐在椅子上,身前兩個彪形大漢,如塔一般,在貴公子身前垂手的站著,比那三人足足高了一頭,似乎是兩個隨從。
看見丁掌櫃下樓,唐家堡的熟客紛紛招呼。“丁掌櫃好啊”,“掌櫃的最近生意不錯”,一個刀疤臉的中年漢子聲音尤其響亮:“丁老兒,多日不見,越來越富態了,哈哈”。這些常客在唐家堡來往十幾年,都和丁大富斯混得很熟悉。雖然客棧裏麵有人爭鬥,卻大多坦然視之,料想掌櫃一下來,還不幾句話都平息了。丁大富為人隨和,客人們招呼都微笑著回應,卻一直關注著兩邊對峙。那“無影鐵拳”唐重本來被圍在鏢客們中間,眯著眼睛在抽旱煙。看見丁大富下樓走過來,放下煙鬥準備起身招呼。丁大富連忙走過去,道:“重哥,坐坐坐,吃好喝好啊!”。
一頓招呼過後,丁大富走到兩邊人中間,笑吟吟問道:“小店招呼不周,不知道幾位客官要用點什麼?”一邊對小武說:“還不趕緊上茶!”小武在身旁應了一聲,連忙跑去準備。心想茶水自然早給這幫人上過,隻不過給摔到地上了。
那一對青年男女,男的是師兄張立華,女的是師妹宋立穎,都是威震天南的衡山派中後起之秀。兩個人跟著師叔肖元勝,第一次離開師門行走江湖,午後才剛到唐家堡。隻因那貴公子多瞧了宋立穎兩眼,張立華忍不住譏諷了兩句,而那兩個貴公子的隨從也不甘示弱,三言兩語就爭執了起來。
張立華正是年輕氣盛,聽到丁大富來打圓場,並不理會,冷笑道:“江湖上果然龍蛇混雜,今天真是大開眼界,無恥之徒,不知道這是不是師父教的。”
那貴公子一直都是微笑著,但聽到張立華提到了自己的師門,不禁臉色微變,哼了一聲:“年少輕狂,是該教訓一下!”仿佛不知道自己也才二十出頭,一副長輩教訓弟子的口氣。那兩個隨從等不到貴公子話音結束,一齊出手。左邊一人手成虎爪,右邊一人掌作鶴形,使的是“虎鶴雙形”拳法。
張立華一直存心挑釁,因為師叔肖元勝在身旁,不敢擅自出手;看到對手使出這套拳法,當即揉身而上,竟然以一敵二。原來這套拳法乃是一個前輩高人所創,一虎一鶴相互照應,更加威力倍增;隻不過這套拳法流傳極廣,當今習武之人,十之七八都學過這虎鶴雙形。張立華十一歲投入衡山派,第三年師父就傳授了這套虎鶴雙形,現在看到對方使出來,自然信心滿滿,一心想要在師妹麵前出出風頭。
圍觀的眾人本來嘻嘻哈哈,見雙方爭了半天,也沒有動手,哪能料到說打就打,一時紛紛散開,唯恐躲閃不及。
張立華使出師門的“飛雪拳法”,這飛雪拳共三十六路,都為近身搏擊的變化,乃是衡山派的絕技之一。使出來的時候隻見拳影漫天,如同雪花紛飛,避無可避。在衡山學武時,師兄弟之間切磋武藝,張立華就用過這路“飛雪拳法”來拆解“虎鶴雙形”,頗有克製的效果。他雖然想要挫敵揚威,卻也不敢在唐家堡把事情鬧大,因此直接使出了這路拳法,希望速戰速決。
不料幾招一過,張立華頓感不妙,想不到這兩個隨從手下的功夫很是硬朗。明明對方肩上和腰下分別中了自己兩招“雪上加霜”和“雨雪霏霏”,竟然渾若無事。而打過來拳腳虎虎生風,勁氣逼人。如果不是“飛雪拳法”變化多端,在招式上占了大便宜,隻怕數招一過,即使不落敗,就要被逼退到牆角。
張立華這次跟著師叔外出曆練,一路都很順利,幾次與人交手也穩占上風,對自己的武功從所未有地充滿信心。此時連旁人隨從都打不過,他心中一慌,麵紅心急,功夫更加打了個折扣,左支右拙,眼見就要落敗。
丁大富為人豁達,所以人緣極好。雖然這幾個青年人盛氣淩人,不把他看在眼裏,神情也沒有絲毫變化。這一邊衡山派固然是一個大幫派,另一邊坐著的貴公子,單單兩個隨從就有這樣的功夫,想必來頭更不小。丁大富微一沉吟,轉回“如意”鏢局的唐重的桌子附近,示意請求唐重能夠代表唐家堡出麵,解決紛爭。
“無影鐵拳”唐重和他的一幫鏢師,見雙方終於動手,早已經停止說笑,和眾人一起看大堂中的比試,指指點點。唐重越看神色越凝重,他看見丁大富走過來,微感詫異,隨即明白了他的用意。唐重向丁大富輕輕一點頭,起身道:“看來大家有點誤會了,諸位來到唐家堡,希望給唐某人一份薄麵,一起坐下來喝一杯,如何?”邊說邊走了過來。
那邊張立華已經不支,被左邊一人劈中右肩,右手已經不夠靈活;師妹宋立穎加入了戰團,變成師兄妹戰兩隨從,一時難分難解。兩人的師叔“灰鷹”肖元勝算得上衡山派的高手,進客棧後一直沒有說話,就像一個看客一樣。這時候見到號稱唐門旁係第一高手的“無影鐵拳”唐重過來,隨即喝道:“立華、立穎,還不退下!”說著向前踏一步,從兩人之間的空隙插了進去,雙手左右輕輕一搭,四人均感渾身一震,騰騰連退好幾步,才穩住腳。
這手功夫一露,在場的眾人無不驚歎。那幾個悶不做聲的挑夫似乎吃了一驚,不約而同抓住撂在桌邊的扁擔,又緩緩鬆開。
唐重一直待在客棧樓下喝茶,看了雙方比武,自然不把張立華他們的武功放在眼裏,隻不過對貴公子比較注意。沒有想到同行的這個中年文士的武功卻高很多。如此輕描淡寫間,一招就擊退四人。而張立華師兄妹同樣吃驚不小,在衡山十數年,隻知道肖師叔雖然年紀不大,很受師伯們的器重,所以放心帶兩人迢迢來到唐家堡。而一路上肖師叔從來沒有出手,現在見識到肖師叔的武功這般厲害,兩個人不由得欽佩萬分。
肖元勝麵帶微笑,對唐重道:“在下衡山肖元勝,這兩位是我師侄張立華、宋立穎。小輩年輕無禮,讓“無影鐵拳”唐老前輩見笑了,應該我們向前輩敬茶才是”。神態之間甚是恭敬。
唐重是老江湖了,幹笑幾聲道:“原來是“灰鷹”肖元勝,果然是名不虛傳啊!這招“六合手”使得爐火純青,佩服佩服。”
“哪裏,哪裏,想當年唐老前輩在太行山單身赴約,雙拳滅四霸,“無影鐵拳”四個字誰人不知,哪個不曉?”
唐重哈哈一笑,嘴角花白胡須微顫,神情間甚是得意,道:“老了,長江後浪推前浪,這身老骨頭隻求安心走走鏢,哪裏比的上你們年輕人。你們“天南神龍”賈掌門和我有近十年不見了,不知他可好?”。
“掌門師兄很好,他這幾年一直在閉關。我這次受掌門師兄之命,特來唐家堡拜見唐二奶奶。——對了,我有一件事情想請問前輩,”肖元勝問道,“聽說唐家堡的規矩,所有來訪的客人,都要住在“錦源”客棧,即使至親好友也不例外,不知道是也不是?”
“不錯,這是唐二奶奶定下的規矩。”
“哦。”肖元勝點了點頭,若有所思。
宋立穎正扶著師兄,頗感奇怪,輕聲問道:“我看唐府規模宏大,難道至親好友來了,也沒有地方住嗎?”
那刀疤臉站在附近,搶著答道:“哈哈,唐二奶奶定了規矩,誰敢不聽?那就算少林派方丈、恭州知府要來,也得住在這“錦源”!丁掌櫃,你說是吧,哈哈。”唐重身後一個矮個鏢師點了點頭:“嗯,兩年前唐二奶奶娘家來人,老太太他們十幾個人住了一個月。每天都是住在這“錦源”,早上進去大宅,晚上回來休息的!”他身邊一拄著拐杖的老漢也點頭附和,“是啊是啊,陳知府是唐家堡的常客,他每次都住在這裏。你想想,要不是唐二奶奶有本事,朝廷怎麼可能指定由恭州來供藥材,這幾年間戰禍不斷,那個陳齙牙也不知道發了多少橫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