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吉昌是個喜歡探究本原的人,他對事物本質的把握不是憑借想象力而是靠不達目的不罷休的執著。兩年時間裏,他已用一雙腳踏遍了荒原的每一寸土地。在瘸哥瞎嫂成為第四戶荒原主人的時候,他已摸清了荒原的大體輪廓:它依河傍海,在自己一家到來之前絕無人煙,甚至沒有人類留下的哪怕一絲痕跡。這一發現遠沒有滿足他的好奇心,一連串大大的問號攪得他心神不寧:方圓幾百裏的荒原一直無人居住,還是很久以前有人住過?萬物有根,它是怎麼來的?偌大土地為何平整得無溝無壕?它和兩邊環抱的大海有什麼關係?它和泛著黃沙的大河有無關係?一家人是北渡大河來到此地的,他曾順著小河溝南行到黃河邊,再沿河東行,想看一看黃河怎樣入海。但這個願望一直沒有實現。逼近黃河入海口,一片無盡的沼澤擋住了去路,他捧飲紅荊條叢窪中的濁水,既不像海水的苦鹹,也不似黃河水的甘甜,顯然是海河的混合水。這裏,植物隻有那一簇簇的紅荊條,活物隻有天空中飛翔的海鳥。起初,他曾想踏著沼澤前行,但沒走出多遠,一隻腳便踩著一攤軟泥,一下陷到膝部。他俯下身體,捺著平放的鍁把才一點點把腿拔出。他繞著沼澤地在數十裏的河、海之間走了三趟,結果一無所獲。但從此以後,每年農閑後闖蕩於河海之間成了他給自己規定的任務。就在鄧吉昌第三次外出探尋頭腦中那一大堆問題返家時,得到一個驚人的消息:常三家死人了。
死的是常三家的大兒子雷。雷是隨常三跑到離家十裏外的地方打獵時被常三的獵槍打死的。當時背著幾隻野兔的雷筋疲力盡躺在一片草叢裏睡了過去,常三卻自顧尋找他的目標。一隻黃毛狐突然從一片榆樹林裏跑出,常三端槍追去。在站好一個角度舉槍勾動扳機時,他無論如何也沒有想到,槍口正對準自己在草叢中睡過去的兒子。槍響後,再沒看到黃毛狐,卻聽到了雷的一聲慘叫。他忽然想起什麼跑過去時,卻見兒子頭上滿是鐵砂粒打進去的血窟窿,滿臉是血。雷沒講一句話便閉上了雙眼。常三抱著兒子失聲痛哭。他脫下衣服,邊哭邊把兒子包裹好,抱回家裏。荒原上的另一戶人家的主人王來順聽到這個消息後唯一說出來的兩個字竟是“報應”。
王、常兩家積怨,鄧吉昌和劉氏早已看在眼裏。他們積怨的原因是常三手中的那支獵槍。小個子王來順是繼鄧家之後攜兒帶女在荒原落戶的第二戶人家。與鄧家相鄰搭建起地屋子不久,他便向鄧吉昌說了關於白尾紅狐救了他一家人的奇遇。“動物都是有靈性的”——這是王來順常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擁有上百畝良田的王來順,是為躲避村裏翻身窮人的仇恨和折磨背井離鄉的。一家人在雜草叢生、各種叫不上名字的動物驚跳中前行,幾天後,王來順一直擔心著的事發生了:在隨身攜帶的水喝光後,沒找到一滴水。一家人滿地尋找著剛剛化凍的隔年野果,撿食著,不為充饑,隻為其僅存的一點水分。當一家四口都肚子脹鼓但幹渴難耐,舌頭劃得口腔和嘴唇沙沙作響,生命力在枯竭時,王來順恐懼地意識到:如果找不到水,一家人不僅不能在此安居,恐怕再也走不出荒原了。一家人無力地依偎在一起,無可奈何地等待死神的光顧。白尾紅狐正是這時候出現的,它輕盈的身體如同一束跳躍的火焰。它向一家人揮揮前爪,然後示意他們站起身來。王來順立刻心領神會,招呼起妻女,緊跟在那束跳動的火焰之後。火焰忽然從視野中消失的時候,一家人看到了榆樹林和鄧家的茅草地屋子以及救命的混濁河溝。王來順將白尾紅狐奉若神明,不僅如此,連荒原上的哪怕一鳥一蟲都倍加愛惜。此後王來順走路時總低著頭看著腳下,唯恐踩死螻蛄、螞蚱或是螞蟻。天長日久,他養成了低頭走路的習慣,五十歲時腰身已成拉滿的弓形。這段奇遇,也使得王來順與不久扛著獵槍闖入荒原的新鄰居常三一見如仇。身背獵槍的常三第一次向王來順打招時,王來順理都沒理便轉身低頭走開。王來順第二次遇到常三時,常三身後的兒子雷背著五六隻野兔,有一隻還沒死,睜著可憐巴巴的大眼睛。這一次,王來順兩眼死死盯著常三肩上的那杆獵槍,恨恨地罵道:“槍會走火的!”
常三後來才從鄧吉昌那裏得知了王來順仇視自己的原因。鄧吉昌勸他把獵槍收起來以化解兩家的積怨,常三堅定地搖搖頭,“這是俺一家人的性命啊,有它老婆孩子就餓不著肚子。”然而他做夢也沒想到,攜兒帶女來到荒原上的第二年,這支槍便要了兒子的命。他認定大兒子雷的不幸是因為王來順的那次惡意詛咒。雷是荒原上第一個死去的人,屍體被埋在一片蘆草地裏。鄧吉昌從黃河入海口回家時,雷的墳剛剛壘好。
兆富得知雷死的消息的一刹,首先想到的是瞎嫂前天晚上的話。兆富和瞎女人間的畸形戀情除了緣分以外再難以解釋。包括第一次在內,他們不像是初識而更像邂逅的老情人,沒有任何的陌生感和尷尬,甚至沒有任何的負罪和愧疚感。兆富尋找著一切瘸哥不在家的時間,而瞎女人一直在充滿渴望地等他。他們之間很快從尋求男女之歡中走了出來,更多的是做一些孩子般的遊戲。令兆富難以置信的是瞎女人準確無誤的占卜本事。占卜時,她纖纖玉指互相掐來掐去,就像孩子在做算術題。對鄧家的曆史,瞎女人像講故事一樣講給兆富聽,好像在講述自己家的事一樣準確而熟悉。有些事兆富聽說和親曆過,有些卻聞所未聞,但兆富確信瞎女人的話全都準確無誤。“這下可好了,明天、明年和任何時候的事我都可以事先就知道了。”兆富把頭靠在瞎女人的胸前,孩子氣地說。“不是所有的事都可以說的。”瞎嫂回答說。在兩人分手時,瞎嫂說荒原上要死人了。事隔兩天,雷便死於常三的獵槍下。很快發現瞎女人奇異之處的還有劉氏。有一次,瘸哥的褲子在幹活時撕了一大道口子,劉氏想幫著縫縫,她走近兩個年輕人的地屋子時,正見瞎嫂在穿針。瞎嫂伸出雙手,點一下便將線穿進針眼,又拿出瘸哥被撕破的褲子,邊飛針走線邊跟劉氏拉家常,隻一會兒工夫就將褲縫好,針腳細密勻稱,令劉氏驚歎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