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7章(1 / 3)

麵對河父海母十多年的風風雨雨和蛤蟆灣子各家的種種變故,劉氏感覺像做了一場夢。從失夫喪子的陰影裏走出來後,她的全部心思都用在了紅霞身上。她常常一個人走到鄧吉昌的墳前,向男人述說自己對紅霞的內疚:“他爹,咱一家欠紅霞那閨女的債啊,你地下有知也顯顯靈,讓紅霞嫁個稱心的人吧!”她一次次地念叨,感覺男人就在眼前。事實上,就連她自己有時也奇怪,自己一顆無所不容的心怎被紅霞一個人填得滿滿的。早在為閨女時,她便表現出了與眾不同的敞寬心境。她是家裏的長女,從記事起家裏便每每為一日三餐而發愁,致使母親生下最後兩個孩子時再無力養活而送給他人。那時,隻有十幾歲的她對此比父母還要想得開。她眼看兩個弟弟被別人抱走,不僅沒有阻攔,還反過來勸慰哭得死去活來的母親,她對母親說這是好事,兩個弟弟是去享福的。後來她跟鄧吉昌第一次因逃避戰亂離開自己雙親時,從容得連鄧吉昌都有些吃驚:隻把一些衣物和幹糧給娘家送去,沒因生離死別而大哭小叫,甚至連眼淚都沒流一滴,如平常走趟娘家。在那些攜兒帶女無休止地遷移的日子裏,路上隨處都可以見到腐爛的屍體和麵目猙獰的骷髏。這也沒使她生活在恐懼中。有一次,一家人就在離幾具屍體不遠處的一個山洞過夜,她還是如在家裏一樣,唱著從母親那裏學來的催眠曲哄幾個孩子入睡,然後懷裏抱著最小的兆財沉沉睡去,好像外邊的世界與她毫無關係。進入荒原後,鄧家經曆了種種變故。入社時,家裏幾十畝紅土地和白馬大車連同兆富製造的那台磨麵機一起歸公,她爽快地點頭答應;在饑荒來臨後,她沒有驚慌失措,咬牙苦挨著難耐的日子;兆喜、鄧吉昌和兆富先後離去,鄧家的擔子事實上落到了她一個人的肩上,她沒有被壓垮,頑強地挺了過來。但是,她麵對已近三十歲仍終身無靠的紅霞,感覺再也無法承受這自責了。表麵上看,她仍是原來那個自信而執拗的女人,她堅持為包括大兒媳秋蘭的弟弟妹妹、紅霞、鄭好學兩個遺孤和虎子媳婦送過來的孩子飛雲在內的全家近二十口人每年都各做一雙新鞋,添置一件新衣。這是一項艱辛的工作,但她固執地一定要親手完成。無須用手去量每一個人的尺寸,因為所有家人的模樣和衣服尺寸都裝在她心裏。她的一雙手幹枯而粗糙,但每一條暴露出的青筋都充滿力量。這一切將她一顆因為紅霞而貓撕狗踩的心掩蓋了,除了對丈夫的孤墳,她沒向任何一個人吐露心聲。她每月每日地掐算著紅霞的年齡,感覺到了時間的飛速流逝。紅霞的體貼入微和善解人意,使她在劉氏心中的位置高出了自己每一個子孫。兆富死後,她既無嫁人之意也無回到父母身邊的心思,這更加重了劉氏的自責和愧疚。她時時上眼村裏村外包括公社的小夥子,但與紅霞放在一起掂量,沒有一個能讓她滿意。“紅霞的歸宿不在鄉下啊。”她終於這樣想,但這個想法卻讓自己大吃一驚,不覺雙眼噙淚。她太舍不得這個孩子了!“鄧家前世沒修下這個福分。”矛盾的各種心思攪在一起使她心煩意亂。她暗地為姑娘一遍遍地祈禱,但當麵卻對此隻字不提,她怕在麵對姑娘的尷尬中自己本已脆弱如紙的心會一下子破碎。四月的一個晚上,就在常三後妻死不久,她從來串門的趙氏口裏得知,紅霞好像在與小學教員王青山搞對象。這消息來得十分突然,她瞅準一個機會,將不久便小學畢業的孫子鄧紅旗叫到身邊,想從他嘴裏證實這個消息。紅旗自隨母親花進入蛤蟆灣子後,身體進入了迅猛的發育期,十三歲的人個子已幾乎可與兆富比肩,但身體單薄,一如剛進荒原時的兆富。麵對劉氏,十三歲的紅旗十分敬畏,坐下來靜靜地等待奶奶問話。此時,他似乎已將縣城的家忘得一幹二淨了,把兆富當成了自己的親生父親,鄧家人成了他唯一的親人。劉氏卻不知怎麼問才好,額頭上冒出了涔涔細汗。“紅旗,你們魏老師和王老師老呆在辦公室嗎?”紅旗對奶奶的問話莫名其妙,當劉氏再問到你聽見他們都說些什麼話時,他準確無誤地領會了奶奶的意思,臉一下子紅到了耳根,鼻孔裏出現了來自紅霞身上的陣陣清香。

劉氏的問話無意間撥動了紅旗身上一根敏感的神經。這天晚上,十三歲的少年睜著大大的眼睛陷入遐想,竟然一夜未睡。當他早晨背著書包趕到學校,再看男老師王青山時,渾身上下都感覺別扭。已諳男女之事的紅旗進入這個學校不久便看出了王青山對紅霞的殷勤,但他同時也看出了後者對前者的冷漠。他曾懷著好奇的心思打量這對男女,後來無法遏止地產生了對王青山的反感。這使他從來都沒喊他一聲老師。後來,他驚訝地發現,女老師在上課之餘常常坐在他身邊的凳子上,一股淡淡的清香便從那裏飄過來,飄進他鼻孔裏。有一次,他忍不住側過身輕輕地對女老師說:“你身上有股香味,真好聞。”然後調皮地故意提起鼻子誇張地嗅嗅。他的座位在最後一排,沒有同桌,這個小動作沒被同學發現。紅霞正用筆在備課本上畫著什麼,對他輕輕一笑,又抬起一隻手在他額上輕輕點了一下。立刻,他的額上多了一點紅墨水,紅霞第一個被紅旗掛著紅墨水的滑稽樣子逗笑了,笑聲讓班裏所有學生都回過頭來。大家也發現了紅旗額上的紅墨水,一時全都笑起來。他們不僅為紅旗的滑稽而高興,更重要的是聽到了老師很長時間以來沒有的笑聲。一整天,紅霞臉上一直帶著笑意。這時候,在不經意間,一個十幾歲的孩子慢慢替代了他父親的位置。紅旗上課時總盼紅霞盡快把課講完,然後坐到他身邊來,以便嗅到那淡淡的清香。這個秘密二人心照不宣,他們愉快地在教室的最後一排做些彼此心領神會的遊戲,彼此因此而心滿意足。有時,紅旗故意將一個本來很簡單的題目在考試時做錯,然後俯在桌上挨近老師讓她一遍遍為自己講解。而紅霞雖心裏明白他在使小心眼,卻不厭其煩地挨著紅旗為他講題,直到這種遊戲做到二人都覺得應該結束時為止。放學後在家裏,紅旗處處追尋著紅霞的身影,在她屋裏一直玩到很晚才戀戀不舍地回兆財和躍進屋裏睡覺。不僅劉氏,鄧家所有人都沒覺察出兩人的不正常關係,紅旗的生母花還為此而欣慰,常常為紅霞的大度所感動。劉氏的問話讓紅旗第一次失眠,他的心起了微妙的變化,再看紅霞時,不再是她那張俊俏的臉,而是開始留意那挺拔的前胸,紅霞在他的心中的母親形象一下子走了形。終於有一天,在他即將小學畢業的六月,夜晚紅霞如往常一樣撫摸他的頭發時,他忽然神使鬼差般地將紅霞緊緊抱住了。紅霞吃了一驚,她本想把他推開,但一雙手卻執拗地停止在他的頭上。她清晰地感覺到了對方心的突突跳動。紅旗害怕失去似的緊緊抱著老師,閉上眼睛將頭埋在紅霞的胸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