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於從浪女人那裏找回自信的兆財,第二天晚上按冬青規定的熄燈時間一絲不掛地鑽進自己被窩。此時,他有了男人的自信,就像自信能準確地預測天氣一樣。在冬青的驚愕和反抗中,兆財毫不費力地像對待浪女人似的把她壓在了身下,並以最快的速度與對方合二為一。這是一個遲到的新婚之夜。在忍受兆財那粗暴的沉痛一擊前,冬青因為長期在絕望中徘徊,對男女之事產生了難以說清的厭惡和冷淡。正因為此,她嚴詞拒絕了幾天前兆財的無理要求,並將此看成是對自己的侮辱,而今天,麵對突如其來的劇痛,所有的一切都煙消雲散。她腦子裏一片空白,隻是狠命地抓住男人的肩膀,過後才發現指甲深深地陷進了兆財的肌膚。
冬青就是從這時候開始又恢複到婚前樣子的,無論跟誰說話都帶著笑意,臉上像朵長開不敗的野菊花。在鄧家的院子裏,再也沒有了她大呼小叫的聲音。鄭明經推薦成了蛤蟆灣子第一個到省城讀書的大學生,在他臨行的前一天,冬青親手為他縫製了一個大背包,還將自己結婚時的新被褥拿出來,連同鄭明的衣物一起裝進背包裏,她慢言細語地叮囑鄭明在外要注意身體,好好念書,看上去如同對待自己的孩子和弟弟。鄭明當著全家人的麵哭了,這個自五六歲便寄養在鄧家的頑皮孩子,受得了冬青的大聲訓斥,卻受不了對方的殷殷情意。對冬青的變化,全家人像幾年前她忽然間變得刻薄嚴厲一樣莫名其妙,起初,大家都以為她是裝出來的,可隨著時間的推移,誰也不再懷疑那朵盛開的菊花的真實性。“看看,衣服全弄髒了。”冬青耐心地撣著孩子們身上的塵土,用溫熱的毛巾把他們的臉和手擦淨。她把自己一件最心愛的的確良上衣送給大姑子青梅,說對方的那件補丁多得不成樣子了。青梅執意不肯,可她卻終於沒拗過弟媳。冬青不再像當家人那樣指使家裏人幹這幹那,而且事事都要自己做。吃飯時,她為每個人拿幹糧舀粥,往往成為吃到最後的一個。最明顯的變化莫過於她與兆財的關係,她時時向男人拋過去的媚眼和輕聲的嗔怪讓家裏寡居的女人耳熱心跳,隊裏沒活計的整個冬季,夫妻間打情罵俏的聲音不斷從他們房裏傳出來。
正是從這時起,劉氏的身影又開始出現在家裏的每個角落。在回憶中跋涉了三年的劉氏,如同睡了大大的一覺,感覺精力異常充沛。劉氏的變化像冬青一樣讓全家人感到費解。三年前,大家便已確認她已完全衰老了。那時候的劉氏的身量已經變得十分瘦小,渾身上下早已沒有半點肉感。她的一雙手像幹枯的榆樹皮,每一根細小的血管都看得清清楚楚。她的頭發稀疏得能數得清根數,不能再挽發鬢,隻能用黑色的網罩罩著;她的牙齒已掉了一半,吃飯速度明顯地慢了;她的雙耳裏滿是硬繭,時常得用尖尖的小指甲挖摳。這成了她的一個習慣動作,家裏人看起來好像是因為麻癢,她其實是因為聽不到聲音而焦急。正當全家人習慣了她的衰老,什麼事兒也不再指望她時,她卻又從衰老中走了出來。其實,劉氏是一種特殊的方式在逃避耳背被家人發現,心強的她忍受不了子孫們知道自己已是聾子。她用三年的時間,依靠驚人的悟性和毅力,解決了耳聾給自己帶來的麻煩。她的耳朵就連近在咫尺的響動都不會聽到了,可一雙眼睛卻在幫她的忙。她不僅能通過任何一個人的口形分辨出對方說話的內容,還幾乎能看清對方說話的口氣和語調。在確信憑著兩眼可以輕鬆地與別人交流時,她告別了衰老重新開始操持家務。這個秘密她一直隱藏到老死,家裏沒有一個人知道。
劉氏以她原有的威信很快替代當家三年之久的冬青重新成為一家之主。雖然隻是兩個人沒有任何爭執和儀式的權力交接,卻對這個雜姓大家每一個成員的生活產生了重大影響,由冬青定下的清規戒律全部解除,生活方式完全恢複了原狀。沒有一個人對此感到不適,大家如同從羈絆中解脫出來一樣,無不覺得輕鬆自在。他們起初還對冬青懷有戒備,以免因言行的越格招來訓斥和責難,可很快發現這是多餘的,因為即使犯了昔日的大忌,冬青也視而不見或一笑了之。女人們毫無顧忌的說笑,男人們我行我素的懶惰散漫,孩子們爬上爬下追逐打鬧,因為有了劉氏的調和,使這個家庭並沒有雜亂的跡象。倒是劉氏在很長一段時間裏變得手忙腳亂,她剛像撿個寶貝似的把躍進的兒子海濱抱在懷裏,又看到飛雲衣服上被柴火新劃的口子;剛剛拾起針線,卻又發現到了該準備做飯的時間了。把撂下三年的家務再一一拾起來的確不是件易事,可她卻沒有放棄哪怕一件的念頭。她自我加壓,決心在春節前為家裏每個人做身新衣做雙新鞋。這項繁重的勞動如果是三年前根本算不了什麼,因為那時家裏所有人的身高腳長都存在她心裏,省去了量體量腳的環節,可現在,個個像盛夏的玉米般瘋長的孩子們的身高腳長,她心裏一點數都沒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