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6章(1 / 3)

墳場騷亂事件平息後的一個星期天,紅旗走出了鴿場那間滿是血腥氣的小屋。整整一年多時間,年輕人不分晝夜地為來自四麵八方的形形色色的男人女人做著結紮人流手術,幾乎成了一台連軸轉的機器。他壓根兒沒有想過將此作為生財之道,做一例手術隻收取一毛錢酒精和棉球費。因此,他在為上萬個女人解除生育憂患後仍身無分文。鴿場之所以比墳場還要晚幾天被縣裏征用,完全是考慮到婦女需要紅旗的民意。縣醫院院長吳信用按照縣委領導的意思親自上門動員紅旗搬出鴿場。他告訴紅旗,縣醫院馬上就要建成使用,到時候專門為他留一處門診。紅旗仿佛這才從睡夢中醒來,不置可否地向吳信用眨著眼睛。他熟練地為最後一名中年婦女做完流產手術,告訴她,如果晚來半小時也許就見不著自己了,然後夜遊神般地走出鴿場。已高高聳立和正在拔地而起的林立的方塊樓絲毫沒引起紅旗的注意,就在吳信用動員他搬遷的那一刻,紅霞的身影一下子占據了他的心,使他產生了立刻見到對方的強烈渴望。在他短暫的睡眠夢境裏,在兩例手術的間隙裏,甚至在為形形色色的女人做手術的時候,紅霞的影子冷不丁地會冒出來,讓他感覺與紅霞一刻都沒分開過。

一年時間裏,他完全失去了時間觀念,特別是當一名工人將一隻如倒懸的銀葫蘆般的燈泡安裝到他房間裏以後,連白天和黑夜都混淆了。不僅如此,他很少留意來請他解除生育之患的女人的形體和麵容,注意力隻集中在兩腿間毛發掩藏的羞處。正因為這樣,他把返城前特意向自己辭行的知青齊紅霞當成了一名向自己尋求手術的女人。他頭也沒抬地詢問對方是流產還是結紮。直到半晌聽不到回答才抬起頭,靠愚鈍的記憶想起了這個差點兒與自己成為夫妻的知青。齊紅霞懷裏抱著一個嬰兒,兩眼癡癡地看著紅旗。兩個人一句話也沒說,因為屋外排隊救助的女人已等急了,她們使勁地敲著房門,外邊的人大聲問屋裏的女人是怎麼回事,別人隻用五分鍾,可你怎進去就不出來。他們也和方才的紅旗一樣,將齊紅霞當成尋求手術的人了。紅旗發現淚水在姑娘雙眼裏閃動,她將啼哭的嬰兒放在木板床上,扭身開門逃去,同時,一個大骨架的女人側身擠了進來。正當紅旗麵對嬰兒不知所措時,恰巧劉氏來給他送飯,老人像撿個寶貝似的抱起孩子,在紅旗的茫然中拍打著嬰兒離去。紅旗始終沒弄清齊紅霞來找自己的目的和為何給自己送來一個孩子,更不知道這個孩子是他的骨血。

盡管從鴿場到村子短短的路已被沙丘和石山以及一座座開工建設的建築物間隔得曲折而漫長,可紅旗還是不用辨別方向便走進了鄧家院子。院子裏冷冷清清,隻有奶奶一個人在院子裏澆灌花草。“奶奶,我回來了!”他大聲向劉氏打著招呼,劉氏隻抬頭看了他一眼,問他是不是餓了,廚房裏還有溫著的飯菜,然後繼續忙自己的事情。對時隔一年才想起還有這個家的二孫子,劉氏絲毫沒感到吃驚和意外,僅把他當成一個一大早就出去直到肚中饑餓才回家的玩瘋了的孩子,倒是正在自己屋裏給孩子喂奶的花抱著孩子聞訊快步走了出來,紅旗剛才與劉氏的大聲說話使她心裏一陣慌亂。紅旗打開自己的房門準備進屋時,她幾乎是驚叫著喊了一聲:“紅旗!”

紅旗回過身來,打量她的目光仍像先前一樣的冷漠。他發現了對方懷裏的嬰兒,一眼便認出那是不久前奶奶從鴿場抱回來的孩子。紅旗提醒花腳上沒有穿鞋,語氣完全不像兒子與母親說話的語調。花這才意識到自己的狼狽,慌忙進屋穿鞋,可等她再走出來時,紅旗已把自己反鎖在了房間裏。進屋時紅旗還下意識地琢磨多年前便被奶奶趕出鄧家的母親怎麼又回來了,但幾分鍾後,就把這件事忘記了。花此時正可憐巴巴地站在院子裏。紅旗滿腦子都是紅霞的影子,在把滿是泥垢的頭臉用肥皂洗淨,對著鏡子細心刮臉的時候,清晰地記起多年前也像現在一樣蓬頭垢麵地回到家裏紅霞為自己剪頭洗臉的情形,並由此聯想到那些兩個人在家裏毫不避人的調情的愉快和煩惱的日子。多少年來,他還是第一次刻意修飾自己的儀表,為了不留一根胡楂,刀片將他的下頜劃出幾道血痕。他對著鏡子走來走去,想象著紅霞回家見到自己的驚喜表情。為了打發剩餘的時間,他打算再收拾一下自己的房間。可屋裏除了木床上的被子幾乎一無所有,於是便一遍遍地把被子打開又疊起,直到折疊得棱角分明。

紅旗是在傍晚才聽到紅霞走進院子裏的腳步聲的。他孩子般地衝到院子裏,愉快地睜大眼睛期待紅霞臉上出現驚喜神情。可與對方僅有片刻的對視,紅旗便頓覺自己的精心準備其實是多餘的。如果不是紅霞那雙長著長睫毛的眼睛,紅旗幾乎認不出對方了:厚厚的毛巾遮住了姑娘的大半個頭臉,看上去與青梅一模一樣;沒被頭巾遮住的部位紙一樣慘白,一雙眼睛修女般地毫無內容。她隻看了紅旗一眼,沒說一句話,甚至連打招呼的表情也未流露出一點兒,便轉身回了自己的房間。晚飯的時候,紅旗才注意到全家人不同以往的變化:大家悶聲不響地各自埋頭吃飯,除了劉氏和幾個孩子外,誰也不說一句話;幾乎所有人都麵無表情,根本沒人注意到自己的存在,隻有母親的一雙可憐巴巴的眼睛注視著自己。紅霞是最後一個走進飯廳的,她仍然包著厚厚的頭巾,在離自己最遠的桌角坐下來。她一直垂著眼簾,隻吃了幾口飯菜便起身回屋。在奶奶和四嬸冬青收拾飯桌的時候,紅旗迷惑不解地走到紅霞的房門前,受著以往的親密無間的鼓舞,他沒有敲門便想推門進屋,以解開心中的謎團,可用盡了全身力氣也沒把房門推開,門已被紅霞反鎖了。

雖然連家裏的青壯勞力也無所事事,可劉氏仍然肩負著繁重的家務。最初無事可幹的日子裏,一家人也想用幹些家務來打發時間,但他們很快發現自己事實上在幫劉氏的倒忙。掙工分比男人還要多的躍進媳婦杏花曾主動爭搶劉氏的紡車,以加快老人每年為全家添加一件新衣的進度,可在一個晚上她發現老人又將她紡的線穗打開了,重新旋紡一遍,這樣比直接從棉絮裏抽線更加麻煩。事後,杏花將自己紡出的線穗與劉氏紡成的一比才知道祖母重紡一遍的原因:劉氏紡出的線穗線繩細而韌性十足,且找不出一個線疙瘩;而自己紡出的連次品都算不上。同樣的情況冬青也遇到過,她用劉氏裁出的布片縫成的衣服第二天就被婆婆又拆成布片,她將劉氏製作好的鞋底和鞋幫串聯成鞋子剛一會兒卻被婆婆拆開了。她也是與老人的活計相比較才發現自己的營生粗糙。閑下來的男人們爭著擔水澆灌院子裏的花草,到頭來卻發現劉氏正費力地用鐵鍬挖一條通往院外低窪處的溝渠,以便讓多餘的積水流出去。這使得全家人撒手家務,女人們隻幫著老人準備一日三餐,花則主動承擔了照顧劉氏從鴿場抱回的嬰兒的任務,雖然很長時間她都不知道這個孩子的來曆。而男人們則飯碗一扔便外出閑逛,像往年上工一樣直到吃飯才回家。對此,劉氏不聞不問。她之所以忘記自己已七十多歲的高齡仍每天顛著小腳操持家務,既是因為年複一年養成的習慣,而更重要的是緣於不願在兒孫們麵前流露衰老的倔強本性。這恰恰是老人在痛苦中掙紮的根源。事實上,近段時間她一直忍受著自責帶來的折磨,雖然她的心事從未向人透露過也沒有表露在臉上。她幾乎每天都能見到死在自己家院外的年輕人林唯高。小夥子仍然抱著那台手風琴,眼裏滿是絕望、怨哀。在林唯高那天夜裏目光呆滯地抱著手風琴走出紅霞的房間跌跌撞撞地走出鄧家院門之前,她感覺這對年輕人已毫無障礙地走近了結合的門檻,她甚至開始準備二人結婚的衣服了。這是劉氏盼望已久而即將變成現實的夙願。這個夙願像塊石頭似的在她心頭壓了十多年。她之所以用不同於村人的積極態度接受城市建設對蛤蟆灣子剛剛平靜下來的生活的衝擊,完全是為了這個夙願的早日成真。她的奇怪舉止很長一段時間來讓家人和全村人不解,不僅第一個安裝了一直被自己視為洪水猛獸的電燈——誰都知道因為兆富的死老人對“電”有著刻骨的仇視,還像好奇的孩子一樣對電影、電話這些洋玩意饒有興趣,而更重要的是她對侵入蛤蟆灣子領地的外鄉人表現出極大熱情——這些完全是因為紅霞的緣故。多年前,她便固執地認為姑娘的姻緣不在這片日益堿化的河父海母之地,而以蛤蟆灣子為中心的縣城建設開始後,她發現竟然有那麼多舉止高雅可與紅霞匹配的年輕人。這如同在老人絕望時點燃的一道希望之火。她帶著孩子們在建設工地閑逛時,向每一個看上眼的年輕人發出到自己家做客的邀請,並為這些素不相識的人精心地準備豐盛飯菜。她這樣做的目的僅有一個,那就是盼望著他們其中的一個早日走進紅霞的心裏。她根本聽不進小兒媳冬青的勸告,為自己心中夙願的早日實現我行我素。她是家裏第一個發現紅霞和林唯高之間產生微妙關係的人。林唯高第一次與紅霞說話,她和紅霞的心一樣慌亂,當她清晰地看到紅霞臉上泛起的紅暈時,感覺自己滿是褶皺的雙頰微微發燙。兩顆年輕的心日益靠近,她心如明鏡。也正因為這樣,在湖南小電工因摸一下孫女水水的頭發而猝死的種種傳言傳進她的耳朵裏的時候,她毫不猶豫地就將水水的一頭秀發剪掉了;而兆祿事件發生後,她采用了最為絕情的做法——劃清老三與鄧家的界線,盡管她常常深夜裏為兆祿的安危而難以入睡。她絮絮叨叨地一遍遍向林唯高說明有關水水的傳言純屬子虛烏有,兆祿與鄧家已毫無關係的目的也僅有一個,那就是希望不因兩樁事情的發生而影響林唯高和紅霞的關係。也正是從那時候起,她開始滿心歡喜地準備兩個人結婚的衣物,因為年輕人的表情已告訴她,即便麵對死亡林唯高也絕不會改變追求紅霞的初衷。可她做夢也沒有想到,自己處心積慮的努力換來的竟是一場人力無法阻止的悲劇。她將林唯高的死全部歸罪於自己:一個與鄧家毫無關係的年輕大學生,要不是被一個令人無法看透的圈套所蠱惑,也許現在像他的同伴們一樣正快樂地生活著,而現在卻已成了被風吹得無影無蹤的灰燼。受著這種自責的折磨,她清晰地看到懷抱手風琴的年輕人每天都尾隨著自己,用一雙眼睛無聲地訴說怨哀:她擇菜的時候,林唯高蹲在她的對麵;她燒火的時候,林唯高坐在灶膛邊;她睡覺的時候,林唯高站在炕下;就連她一瓢一瓢地澆灌院子裏花草的時候,年輕人也站立在花草叢裏。“我知道,都是我這個老不死的老太婆才讓你變成這樣的!”她對站在花草叢裏的年輕人說,沒有勇氣看他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