募駝姑娘來了,主人的脾氣不好了,烏圖美仁就不會出現在飄帶似的駝道上了。天生敏感的美駝格爾穆富有邏輯地把烏圖美仁和募駝姑娘以及主人的脾氣聯係了起來。後來它發現,這樣的聯係是對的,它不會有錯,從來不會有錯,有錯的都是人。
一開始庫爾雷克還在取笑這個從不知什麼地方騎馬跑來的潑潑辣辣的募駝姑娘:“你是來招募駱駝的?你知道駱駝是吃草的還是吃肉的?是用繩子拉的還是用鞭子趕的?”
姑娘笑著說:“我不知道這些沒關係,因為我不僅是來招募駱駝的,還是來招募你這樣的知道駱駝的駱駝客的。”
庫爾雷克哈哈一笑說:“招募我?憑什麼?遠方來的姑娘,憑你有一雙大眼睛你就能招募我?”
募駝姑娘嚴肅起來,大眼睛也就睜得更大更亮了,說:“你是國家的人,你必須服從國家,現在國家需要你。”
庫爾雷克惶惑地說:“我是國家的人?我怎麼是國家的人?不是吧?公家人你搞錯了,我是鼎新駝行的人。”
庫爾雷克一聽到“國家”這個詞心裏就不踏實了。他是一個在天高皇帝遠的荒漠裏伺候駱駝的老百姓,陌生而遙遠的“國家”概念永遠犯不著走進他的生活。但是現在,“國家”走來了,不容置疑地走到他眼前來了。他緊張地瞪著“國家”,“國家”就是麵前這個遠方來的大眼睛的募駝姑娘,她穿著皺皺巴巴的黃製服,皺皺巴巴的黃製服頓時成了“國家”的象征。
募駝姑娘嫣然一笑,就像沙漠裏生出了一片新綠。
他惶惑地說:“不,我不能去啊,說什麼也不能去。西藏是什麼地方?我不知道,地球上有沒有這個地方?”他以為這樣裝傻充愣就可以讓人家把他排除在大招募之外了,沒想到姑娘會告訴他:“你不知道沒關係,跟著我走就是了,西藏在地上咱就走到地上,西藏在天上咱就走到天上。”
庫爾雷克說:“不去,天上不去,就是我想去,駱駝也不會去,駱駝是走沙漠的,不是走天上的。”
姑娘的大眼睛撲騰撲騰的,堅定而自信地說:“你不會不去的,現在是喜馬拉雅大招募。”說罷就走了,走到駝棧外麵去了。
駝棧外麵是無邊的沙丘和遍地的紅柳,紅柳沒有開花也沒有抽芽,柔韌的枝條密集地鋪開,隨著起伏的地勢上下翻滾,最後和蒼天連在一起了。紅柳叢的懷抱裏,一泓清泉汪成了一片湖,二月的湖麵白冰覆蓋,二月的湖冰堅硬如石。湖中央的小島上,立著一座泥塑的高台和泥爐,爐中是青煙升騰的柏香,這是四女駝神的祭壇。祭壇的四周淩空拉起了八條麻繩,麻繩上密不透風地掛著無數畫著風馬、寫著經文的彩幡。巴丹吉林沙漠裏,隻要是駱駝和駱駝客群居的地方,不管是漢人還是蒙古人,抑或是庫爾雷克這樣蒙藏混血的人,就都會立起祭壇和掛起經幡來表達信仰,信仰中的佛神和駝神是他們永恒的精神主宰。
姑娘穿湖而去,走向湖那邊幾座插著經咒旗的土坯房和一片地窩子。那兒有人有駱駝,還有另一個黃製服的募駝男人。
瘦兮兮的募駝男人剛剛離開幾個蒙古族的駱駝客,一見姑娘就失望地說:“這個地方的人太落後,你就是把唾沫星子濺幹,也沒有人願意跟你走,我們的任務肯定完不成了。”
募駝姑娘說:“是你完不成,還是我完不成?別老是我們我們的,我跟你是分開的。”
她想起遙遠的青藏古道上,他們出發前的情形--進藏駝隊那個魁魁偉偉的隊長古爾德班瑪對所有派出去招募駱駝的人說:“一人至少招募一百峰駱駝,誰招募不夠,誰就別想去西藏。”她知道這是一句很嚴重的話,別想去西藏,就是別想在進藏駝隊裏呆了,就是你要失去集體了。她不想離開進藏駝隊,告訴自己必須完成任務,而且隻能在紅柳泉完成任務,因為別的地方已經有別的募駝人了。
募駝男人苦笑著搖搖頭說:“分開就更難完成了,不信咱們打一賭。”
募駝姑娘盯著他,大眼睛轉了轉,突然伸出了手:“怎麼,你不敢了?”
巴丹吉林沙漠裏,打賭的聲音清脆地響起來:啪,啪。紅柳叢裏的和尚鳥驚飛而起。
姑娘說:“我要是招募不夠一百峰駱駝,我就自己當駱駝。”
男人說:“你要是招募夠一百峰駱駝,我也當駱駝。”
瘦兮兮的募駝男人叫田野,大眼睛的募駝姑娘叫穀子,都已經十六七歲了,但他們打的賭卻一點不像這個年齡男女的所思所想。但不管怎麼說,對田野和穀子來說,他們不期而遇了一個重新選擇生命形式的機會:是做一峰駱駝呢,還是做一個人?或者,他們就用這種打賭的方式,無意中變成了駱駝生活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