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喬人和王品是一年前認識的,那是在本市青年市民議事廳的一次公益大會上,王品在大會上宣讀她的一篇論文,高喬人則作為記者來采訪。王品論文的題目叫《城市文明綜合征與當代青年變異人格》。大會結束之後高喬人把王品堵在走道裏,用激烈的言辭猛烈抨擊王品論文中的虛無和悲觀。王品對高喬人這個名字一點也不陌生,她經常在報紙上讀到他的一些像剛受過洗禮的嬰兒似純潔和充滿激情的文章。她喜歡他的文字,喜歡他在物欲社會中奇跡般保留下來的理想化,那真的是這個文明社會最後的精品了。當她第一次看到他時,她對他那個精力充沛,目光炯炯的樣子和他那一頭亂糟糟倔強的頭發幾乎一下子就著了迷,她差不多就忍不住走上前去摸他的臉了。但是她不願意被他說得一塌糊塗,不願意被他說成是一個悲觀的世紀末情緒的散布者和一個城市文明痼疾的冷眼旁觀者。這對於一個相貌和才情都絕對不俗的女孩子是無論如何不被允許的。王品當下滿臉通紅,甩手氣鼓鼓地走掉了,一路上眼裏噙著兩汪淚水。但是第二天,她到街上去買了一份報紙,又到電話亭去撥了一個電話,她在電話裏準備充分地把高喬人用嚴謹的觀點和犀利的語言痛快淋漓地收拾了一頓。高喬人在接電話之前正在趕寫一篇有關計劃生育的稿子,滿腦子天下第一難的責任感,一時沒有反應過來,拿著電話聽筒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結結實實挨了一頓訓。放下電話後,高喬人越想越不是滋味,怒火萬丈,丟開未完成的天下第一難。抓起桌上的摩托頭盔就衝出報社。高喬人是個優秀的記者,要在醫學院找一個已令他刻骨銘心的女研究生對他來說不是件難事。高喬人衝進王品的宿舍後便開始言辭激烈地攻擊王品。王品也不是好惹的,伶牙俐齒地進行反擊。兩個人像一對互撞禁區的爭強好鬥的羚羊,你來我往,爭得麵紅耳赤,吵得一塌糊塗。吵著吵著,他們停止了爭吵。他們開始接吻。他們把對方死死捉住,用嘴唇焊緊對方,用另一種方式來互相猛烈攻擊。他們吻得天翻地覆。

王品後來對她的朋友們說,她隻花了3毛錢買了一份報紙尋找采編部的電話,再花8毛錢撥通這個電話,就給自己套來一頭這個城市裏的稀有動物,事情就這麼簡單。高喬人則對他的朋友們說,真是莫名其妙,不就是一篇破論文嗎?我也不是一個沒見過世麵的雛子,什麼大風大浪都闖過來了,偏偏就在一篇破論文麵前失了足?朋友說,哪裏是什麼論文,你是項莊舞劍,意在沛公。高喬人不承認自己有這麼卑鄙,他指天發誓說,就算王品是一個美麗的沛公,但他第一次吻她的時候,他真的不是在吻她,而是在吻她的那篇論文。

王品做了高喬人一年女朋友,不知道別的,卻知道高喬人這人一旦拿定了主意,刀山火海也阻他不住。這也正是她喜歡他的一個原因。高喬人因為目睹了一場車禍,就生出憎恨一切渾渾噩噩生命的心思,要辦什麼體驗死亡俱樂部,要用死亡教育人們重視生命,這念頭簡直就是瘋了。王品知道這其實是一種不科學的聯想導致的,是神經官能症的表現,究其宗是死亡焦慮。人的一生都在試圖擺脫死亡焦慮以及由它衍生出來的其他焦慮,但是死亡焦慮卻總是不依不饒。王品學的是醫學,她明白阻止高喬人是不理智的,最好的療救手段是精神分析,通過分析將高喬人的死亡焦慮暴露無遺,幫助他將死亡焦慮現實化並超越一般對死亡的反應。這一點,庫伯勒·羅斯有過五百個成功的病例,即讓患者從否認、狂怒、討價還價、迷信,消沉過渡到接受,從而降低焦慮的原始強度,消除潛意識中對死亡的恐懼和意識中對死亡的懼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