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子瞪著眼,一眨不眨地看著窗外。那是他想念中的城市。城市上空飛揚著一些漂亮的充氣氣球,還有一架紅蜻蜓似的直升機,直升機從花蕊般的高樓大廈間穿過,好像是它頂起了那些花粉似的氣球。推子坐在落滿塵土的長途汽車上,有一些眩暈,有一種激動得想嘔吐的感覺。車子從長江二橋上開過的時候,推子朝橋下看,他看見很多輪船劃開江水從橋下駛過,讓他有一種想從橋上跳下去的欲望。車子從連綿不斷的立交橋上飛馳而過的時候,推子覺得自己好像是飛起來了似的。路上的行人很多,他們全都穿得漂亮而幹淨,臉上是一種自信的神色,還有一種滿不在乎的神色。推子一下子就覺得他們和自己不一樣,他們好像是曆經滄桑的樣子,好像是古人類的樣子。推子有時候覺得人們說的現代人和古人類差不多是一種樣子,沒有太大的區別。推子知道自己已經到武漢了,但他有些愴愴的,覺得那不是他心目中的武漢。
推子拎著旅行包,在武昌紫陽路上找到紅樓賓館。那是一個很漂亮的大賓館,幕牆玻璃上蝴蝶結似的飄掛著彩色旗幟,賓館前停著幾輛甲殼蟲一樣漂亮的汽車,有個子高高的紅衣門童在旋轉大門外替人開車門。推子不用誰來替他開車門,他是自己搭了車去的,還走了兩站路。
推子問一個大堂服務員小姐,杜小米在不在。服務員小姐看推子,眸子閃爍著,她看了推子好一會兒,臉蛋兒漸紅了。推子又問過一遍,服務員小姐才省過神來,說你等等,我替你去叫。服務員小姐去了好一會兒,小米沒來,來的是另外幾個服務員小姐,她們在大堂員工通道口探著頭,指指點點地看推子。過了一會兒小米跑來了。小米和那些服務員小姐一樣,穿著海藍色的套裝,稀疏的黃毛辮子剪掉了,留了短發,有點像男孩兒。但小米不是男孩兒,而且小米比兩年前出落得更漂亮了,簡直讓推子吃了一驚。
小米把推子帶到自己的宿舍裏。小米的宿舍不是她一個人的宿舍,是12個像小米一樣打工小姐的宿舍。推子一進門就打了個噴嚏。小米問,你感冒了?推子說沒有。小米問,沒感冒你打什麼噴嚏?推子說屋子裏香水味太熏人。小米拿笑眼瞟推子一下,說你怎麼是這樣的人。
宿舍裏有兩個女孩,是上夜班的,剛睡起來,躺在床上一人抱了一本《幸福》雜誌看,一邊看一邊欷歔著抹眼淚。小米衝她們喊:喂,都什麼時候了,快接班了,還賴在床上呀?我有客人,你們快起來。一個女孩說,客人我們又不妨礙你,你最多把帳子放下來,聲音放輕點。小米叉了腰罵道:我不撕爛你的嘴!兩個女孩嘻嘻笑著,丟開雜誌,爬起來,先要套外套,看一眼推子,再看一眼推子,不套了,露兩條光光的長腿,抱著衣服,拿了洗漱用具,扭著腰跑出去。小米在後麵罵,狐狸精呀!小米那麼罵一點也不公平,小米自己的樣子才像狐狸精。
小米讓推子在她床上坐了,說別到處亂坐,髒。又問:“吃飯了沒有?”
推子說:“路上吃過了。”
小米問:“吃什麼了?”
推子說:“麵條。”
小米再問:“什麼麵條?”
推子看一眼小米,小米的眼睛正在那裏等著他。推子有些不知所措。推子心想,小米她問麵條是什麼意思?小米她怎麼有些通了電的樣子?
小米看出推子的冷漠,也不管,說:“我這裏有餅幹,你再墊一墊。”
推子攔住小米說:“遠子到底出了什麼事?你快說事情,餅幹等著。”
小米白推子一眼,恨恨地說:“人家關心你,不知好歹!餓死你算了!”
推子就知道自己太急了,笑了笑,說:“算我得罪你了,行不行?”
小米眼圈一下子就紅了:“你還得罪少了呀?”
小米說完那話,知道再說下去就是任性了,就不應該了,小米就丟開餅幹,過來坐在推子身邊,把事情的原委從頭到尾說給推子聽。
原來,遠子帶著小米大塵等人來到武漢,先在一個建築隊裏打工,後來建築隊散了,他們又換了一個建築隊,再後來又湊了工錢的份子,在漢正街租了一個攤位,賣福建石獅產的鞋子,遠子帶大塵和多多專門管跑貨,飛娃、菜包子和共生管照攤子,小米在租下的民房裏守家,洗衣做飯,管大家的生活。漢正街百川納江,生意紅火,雖然競爭激烈,機會卻多得很,隻要肯做,遠子腦瓜子靈,又有幾個貼了命跟著他幹的夥伴,鞋攤的生意不錯,日子也還過得下去。遠子帶人幹了一段時間,嫌人手多了,一個巴掌大的小店,用了八個菜園子張青來開,小米不是孫二娘,卻比孫二娘幹練,不劃算,又張羅著在長青鄉包了兩個魚塘,讓大塵牽頭,分出菜包子和飛娃去,養魚。遠子特別叮囑大塵,魚塘裏專養鯽魚,不打了魚賣,作釣場用,收公款請客的錢。大塵按照遠子的話去做,果然收入頗豐。
本來這樣很好,大家都有活幹,大家都有錢分,兩攤子生意,其實是一家。大塵等人拚命幹了一段時間,全都置上了羊皮夾克,遠子還添置了一輛木蘭輕騎,戴上墨鏡,風擎電馳去長青鄉看魚塘裏的情況,威風得很;晚上收了工,大塵帶菜包子和飛娃從江岸回來,大家聚了堆,喝酒打牌、逛江漢路、聽何祚歡的評書,快活得像神仙。遠子放了話說,你們是我帶出來的,你們要是翅膀硬了,除了小米不許離開我,別的人都可以走,挑單另幹,你們自己選擇。大塵等人一聽就急了,說遠子你是不是嫌棄我們?是不是覺得我們還不夠賣力氣?你要嫌棄我們,要覺得我們不賣力氣,就直截了當地說,不要拿選擇這種話來殺我們。遠子嗬嗬地笑,說,古人說,二人同心,其利斷金;同心之言,其臭如蘭。大塵問什麼意思。遠子說,意思是說,兄弟要同心,同心了就沒有什麼可以把他們分開了,同心了就可以說不好聽的話,再不好聽的話,聽起來都是香的。大塵等人把遠子佩服得不得了,說,遠子你簡直了不起,就憑你其臭如蘭的話,打死我們也不會離開你單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