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肯定在他的後半生中長久地困惑於年輕時的殺伐經曆。他閉口不提那些由飛濺的鮮血和被剝奪了生命權利的屍體組成的往事,一定有著更為深刻的原因。戰爭直到今天為止仍然沒有擺脫以有效的殺傷生命為手段的初級階段,但是早已從戰場上退役下來的父親,卻在極力回避殺人這個戰爭無法回避的話題,這令我百思不得其解。

我的困惑,直到很多年以後,從我大舅的一篇回憶錄裏找到了答案。大舅的那篇回憶錄收在黑龍江省黨史辦編輯的一套叢書中。大舅回憶了他從蘇聯回國後參加的一場戰鬥。大舅在他的那篇回憶錄中這樣寫道:

1945年6月,我隨蘇聯紅軍遠東方麵軍馬利諾夫斯基元帥的坦克部隊從蒙古進入東北,我當時擔任一支騎兵部隊的上尉聯絡官。東北解放後,我即轉入東北抗日聯軍合江軍區,任騎兵大隊大隊長,首次戰役,就是圍剿土匪李西江。李西江是謝文冬、李華堂、張黑子、孫榮久四大匪首剿滅後殘存在東北的最大一股土匪,有一千四百多人。這股土匪在合江省囂狂了兩年多,雖經多次圍剿,成效均不大。特別是在謝文冬、李華堂、張黑子、孫榮久四大匪首被剿滅之後,剩餘的骨幹都歸順了李西江,使這股土匪的實力得到了加強。土匪們熟悉地形和民情,每人備有兩匹馬,當我們的騎兵眼看要追上他們時,他們就跳上另外一匹精力飽滿的備馬,眨眼將追兵丟得老遠。如果用大兵團進剿,他們就鑽進深山老林,在老林子裏他們就像在自家炕頭上一樣自在,和圍剿的部隊躲迷藏,在大部隊的身後打冷槍。這些土匪都是一些槍法極狠的家夥,個個身懷百步穿楊的本事,他們開槍並不把人打死,而是打腿,傷一個戰士,得用四個戰士去抬,另外還得有兩個戰士負責掩護,這種消耗的殺傷戰十分有效,能使大部隊很快陷入捉襟見肘的尷尬境地。軍區首長對此十分惱火,下令不惜一切代價消滅這股土匪。這個任務交給了軍區警衛團和三五九旅的兩個連來完成,我們騎兵大隊則負責配合完成這次剿匪任務……

我的父親是這次剿匪戰役的最高指揮官。

賀晉年司令員在部隊出發前把父親叫了去,兩人圍著火盆烤火。火盆很旺,父親烤了一會兒就脫去了皮大衣。賀晉年司令員說:“老虎,(這是1946年之後父親在東北時的綽號)你別脫大衣。你脫大衣幹什麼?你得穿著。你得給我把李西江捉來。不是他一個人,是十六個。十六個慣匪炮頭,你把他們的頭都給我提來。”賀司令說著就掏出筆記本,要父親一一記下十六個人名。賀司令一邊說那些名字一邊吹著熱氣吃烤山藥。賀司令拍了拍山藥上的木炭焦說:“第一不準打跑了,第二不準打散了,老虎你記著。”他啃了一口山藥,燙得嘴直咧咧,又笑眯眯地俯過身子來小聲對父親說:“另外,別忘了帶點猴頭回來。”

追蹤李西江的行動連續進行了十天。有好幾次,部隊都咬住了綹子們的屁股,狡猾的綹子並不戀戰,槍一響,這些血氣方剛的漢子們就跳上另一匹備馬溜之乎也。有一次,部隊已經將綹子的馬隊攔住了,可部隊剛剛爬上兩個對峙的小山包,架好機槍,綹子的快馬就從山包之間的開闊地奔過,揚長而去,留下一片馬蹄踏起的雪粉,氣得戰士們直罵娘。關外的冬天一片雪白,大雪極易留下過往者的痕跡,給獵物和狩獵者造成同樣的困難。父親在那個冬天實在算得上是一個優秀的獵人,他的冷靜就像凍土一樣,在毫無表情的白色下,黑得沉穩和堅實。父親知道彈藥和糧草都不允許他和棋逢對手的綹子們長時間地耗下去,更為重要的是,如果一直觀賞綹子們渾圓的馬屁股,那麼首先被拖垮的不是綹子們的一萬條馬腿,而是無所建樹的獵手——空手而歸對所有的獵手都是極大的恥辱。

父親決定玩一回逮黑瞎子的遊戲。黑瞎子在整個白天都處於亢奮狀態,它力大無窮,獨遊的野豬也怕它,是真正的森林之王。要捉住黑瞎子,在野外是不行的,必須守在它的窩裏,黑瞎子一進了窩就充分顯示出它笨拙的弱點。戰爭的生死哲學使出生於南方的父親不學自會了北方雪原上的狩獵經驗。父親將戰士四人一組組成了偵察小分隊,父親派出了十幾支這樣的小分隊。這些小分隊不久之後就帶回了情報,根據情報,李西江將於某日在集賢鎮的徐家屯子夜宿,他們在徐家屯子預先號派了一千四百人和兩千八百匹馬的糧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