騾子是被一標玄衣紅帶的民團兵簇擁著的,騾子上那人叫福子,是蘇家埠民團的首領。福子人高馬大的身架子,一身的好精肉,短打扮,白衣皂褲,齊胸處束一條拃半寬的英雄結,比身後跟的那些嘍囉,更添了一份威風。福子使兩把盒子,盒子是奧地利造的,有名叫貝魯姆,連發二十四響。但福子不連發。福子一手操一支灌滿了膛的盒子,隻靠兩腿夾緊了騾身,腳跟一磕,放騾衝入赤衛隊的人群中。那騾子本身就是個烈性的畜生,見人便撞,逢人便踏,把人群衝撞得立不住,福子在騾身上,就開槍。福子打的是單發,一槍一個,槍法本來就好,又抵近了,槍槍都不會空,打死的打不死的都往地下倒,倒下去就成了騾子蹄下的祭物。福子打完一匣就再換一匣,換匣時另一支槍並不停,依然響著,隻把空了匣的槍卸去彈匣,槍叼在牙間,騰出手來從腰裏摸一排子彈出來,往彈倉裏一拍,槍立時就還在手中,就勢往褲腿上一擦,子彈就上了膛,正好接住另一支打空了的槍。

站在一邊的啟子,突然間就蔫了,霜打瓜蔓兒似的,垂下兩隻手。手中的兩片镔鐵大刀,也飛快地蒙上了一層雲翳,先前雪亮地纖塵不染,這時就有血鏽,汩汩地洇漬了上來。四下裏那些殘餘的對手,不知出了什麼事,懷疑又是什麼樣一種技藝和陰謀,相反不敢惹他,一寸寸往後散開,把他空了出來。

撤退的鑼聲這時就響了。

啟子還在那裏發愣,隊長捂著屁股一蹦一跳地從火中鑽出來,朝啟子吼:“啟子你發什麼呆?你媽的沒聽見叫撤呀?”

啟子立在那裏,打了一個寒噤,還了神,撒腿就跑。啟子跑不是衝撤退的方向去,而是衝火光之中的那匹騾子,啟子手中的兩把镔鐵大刀受了風,錚錚作響。

隊長在啟子身後吼:“啟子你聽命令不聽?!你這時做,你做給誰看?!”

啟子站住了。

那匹騾子這時也站住了,騾子上的福子,聽見了隊長的喊,扭過頭來看這邊,就看到了啟子。兩個人都是各自一方的頂尖高手,都使的是雙家夥,家夥在手中沉甸甸地拎著,不釋重負的樣子,人是孤零零地,渾身上下滿是血漿,血漿是別人的,不是一次濺上的,分出了層次,幹了的是盔甲,沒幹的是羅帶,瀝瀝灑灑,拖得到處都是。火光之中,兩人目光相撞,當啷一聲,冒兩朵耀眼的火星子,就有一縷硝煙彌漫出來,撲鼻地香。

雙方的人都在往下撤,撤下去,撤出警戒哨,騰出手來,各自清點傷亡。

火還燃著,沒精打采地吐嚕一下,又吐嚕一下,像是委屈著被冷落了。就啟子和福子兩個人站在那裏,遙遙地對視著,也沒有新一步的動作,四周是一片被打爛了的戰場,有沒來得及拖下去的傷兵,在冒著煙的焦炭中爬動,一邊咬牙切齒地罵著:“狗娘養的,丟老子在這裏呀?!”

騾子先不耐煩了,把四隻鐵錘似的蹄子踏得鼓響,以防被一地的血漿粘死在那裏。福子覺出來了,同時也覺出臉被炭火烤得燙,福子就在騾背上,把兩支盒子往腰裏一插,腿一偏,帶過嚼頭,嘚嘚顛著,走了。

啟子還站了一會兒,直到身後的鑼聲急躁起來,才將刀反手靠了胳膊,抹一把帶血的汗,轉身走了。

啟子趕到蘇家埠的時候,正是點燈時分。

啟子先沒有進垸子,在垸子外麵,找了個土坑蹲了一會兒。土坑是開滿了黃芩的土坑,藍色的黃芩花在黑夜裏看不清,卻有苦辛味從黑皮堅果裏漫出,一縷一縷的,很新鮮。黃芩可以入藥,治的是溫病發熱、肺火咳嗽、濕熱黃疸、胎動不安,啟子沒有這些毛病,身體壯得能踢死牛,但啟子聞著黃芩的苦辛味,依舊很喜歡。啟子就蹲在坑裏,把穿著草鞋的腳墊了屁股,自己卷了一支炮筒子煙吸了。有一刻啟子被辛辣的煙嗆住了,咳了起來。啟子咳了兩聲又換了個地方蹲著。

啟子聽見有人說:“肥叔,你咳麼?”

又有人說:“是我麼?我咳麼?”

有人說:“不是你是誰?我又不曾咳,未必是狗子咳不成?”

又有人說:“我咳了麼?我怎麼就咳了?我怎麼就成了狗子?”

有人說:“不是你,那又是誰?”

又有人說:“是你,是你長生,你長生才是狗子,咬牛卵的狗子!”

就有人吃吃地發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