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簡家始終沒有走進過接生婆,我的大媽也從來沒有生育過,換句話說,簡家的那個肯定存在過的大孫子消失了,消失得無蹤無影。這是一個奇怪的現象,這個現象使我在很長一段時間裏都不能走出迷惑之穀,我真的不明白,那個孩子到哪裏去了?
1995年的冬天我回過一次鄉,我在家鄉安寧貧瘠的紅土地上躑躅徘徊,差不多成了一條剛出道的獵犬。那一次我是作為一名職業記者為農民的稅捐問題下去采訪的,但是在采訪之外,我還懷有一個另外的企圖,我想弄清楚有關那個孩子的事,這對我來說太重要了。因為如果有了那個孩子,整個簡氏家族的情況肯定會是另外一種樣子,簡家將不會分崩離析,將不會走向末路,至少,簡家的老宅不會在幾十年裏無休無止地蔓延著狗尾巴草、蛛網和黑色的蝙蝠,這是肯定的。但是沒有人告訴我什麼,關於那個孩子,所有的人都說不出什麼來,他們隻能證實當年我的大媽的確懷過孕,他們還證實當年老簡家沒有掛過紅布條,沒有一個簡姓嬰兒從老簡家走出,紮煞著兩隻胖嘟嘟的手臂在村中蹣跚而過。那個孩子,那個曾經有過的孩子失蹤了,他似乎是一顆神秘的流星,在天空中遽然出現了,又突然消失了,消失得無蹤無跡。
我的1995年冬天之行是失敗的。從家鄉回城之後,我所采寫的有關農民稅捐問題的係列報道為我贏來了好幾項獎,那幾項獎的獎金為我兩居室的住宅換來了一套漂亮的家具,並且還增加了一台不錯的空調,但是我沒有找到我想要找到的東西,我走進大山想要看到那麵赭紅色的岩石時有人卻硬塞給了我一捧沒骨沒筋的花。我坐在家具一新的房間裏,感受著空調徐徐的暖風拂麵而過,我覺得一切都有一種神秘的力量在控製著,它們不會讓我知道,但它們就在那裏,我甚至開始相信宿命,我相信冥冥之中的超然主宰,簡家有過太盛的香火,物極必反,簡家必得為曾經擁有過的強盛付出痛苦的代價!
直到有一天,我在省城的圖書館裏讀到那份有關萬字山火案的史誌,我才突然一下子明白過來,那個孩子是在這裏!他是在1934年3月18日的晚上消失在這裏的!我的大媽一輩子沒有過後代,即便在日後她又嫁過一個男人,她和這個男人一起生活了十二年,她也始終再沒有生育過,她是把她這一生唯一的一次生育,留給了大火之中的萬字山。
我的大媽天還沒亮的時候就醒了,她不是被初春的寒氣凍醒的,而是被山下傳來的槍聲驚醒的。他們睡在山坳處的一塊大岩石下,那裏背風,可槍聲還是聽見了,而且越響越密。我的大媽叫醒了我的爺爺奶奶,他們慌忙收拾好行李,開始朝更高處的地方爬。我的爺爺一醒來就開始罵人,他一邊吭哧吭哧往山上爬,一邊凶狠狠地罵著。我的奶奶眼圈也紅了,她的一雙小腳怎麼也走不快,她一著急就想哭,但這沒有持續多久,很快的,他們既不罵,也不想哭了。槍子兒攆了上他們,打得四周樹葉兒亂飛,有不少紅軍戰士一邊還擊著,一邊連蹦帶跳地超過他們朝山上退去,有的中了子彈,摔倒在他們身邊,就再也沒有爬起來了。我的大媽拽著我的爺爺奶奶拚著力氣朝山的高處爬去,路是沒有的,有路的地方大家都爭相擁擠,誰也不讓誰,何況還有比人力氣大的牲畜,我的大媽領著兩個老人,沒法和人家擠,隻好領著我的爺爺奶奶揀人流少的地方走。我的大媽背著兩個包袱,她還得攙著我的爺爺奶奶,她一會攙攙這個,一會兒攙攙那個,她累得汗流浹背,腿肚子直打戰,但是不能停,一刻也不能停,子彈攆著他們,他們不想被打死,他們不想被打死就隻能一刻不停地往山的深處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