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大媽再次成為新娘,她一身簇新地走出了簡家空空落落的老宅,她在坐進花轎,被人蒙上紅蓋頭時是怎樣一種心情呢?我真的很想知道這一點,但沒人告訴我,人們告訴我當年的這場婚事時都顯出迷惑的神情,好像他們自己都無法拿定這件事是否真的發生過。他們大多講的是些有關婚事的排場豪華,他們講起這些事來津津樂道,唾沫直飛,對此我不感興趣,我不想知道為了這樁婚事花去了多少雪白的銀子。他們還告訴我我的大媽是如何的光彩照人,他們說起這個來更是如癡如醉,對此我也不感興趣,我知道我的大媽是個美人兒,不管什麼時候她都是人們的視線中心。但是我更想知道的是我的大媽心裏想著些什麼,當晃晃蕩蕩的花轎在一片喜氣洋洋的吹打聲中被八名身強力壯的轎夫抬起來的時候,她的美麗的目光投向了何處?
還有兩件事是十分重要的,這兩件事是導致我對簡氏家族中大媽這個人留意的原因,我的所有好奇心或者說是關注,都是因為這兩件事產生的。
第一件事,當年發生過那場我的大媽從十七師的人手中救出我的爺爺奶奶的事後不久,東衝村十八戶紅屬突然看到一個告示,告示是乘順區綏匪指揮部張貼的。告示大意是,查如下人等為奉公守法之良民百姓,目前緝查理由皆為不實,現予撤銷。布告我區百姓,慎鎮門戶,謹守潔身,勿妄言行,安居樂業,雲雲。這份布告對東衝村十八家紅屬來說無疑是件突然降臨的大喜事,自從他們家中的男人跟著紅軍走了之後,他們的災難就隨之而來了,他們棄了田,荒了地,整天提心吊膽地逃避一次次的圍剿清鄉,他們背著細軟拖兒帶女地到處跑,跑得苦不堪言痛不欲生。東衝村過去是戰區,現在成了白區的勢力範圍,雖然村子坐落在山裏,但估不定什麼時候就會有黃衣的正規軍和黑衣的民團來騷擾一陣,燒殺掠搶,把東衝村折騰一遍。東衝村的人們厭惡而又無奈這樣的日子,他們早已精疲力竭了,但更多的是一種擔驚受怕,他們隻是一群可憐的兔子,一群兔子能把生死予奪的狼怎麼樣呢?可是突然之間,一切追殺都結束了,那些警惕、心悸、駭怕、疲憊和東奔西逃結束了,狼對兔子說,你們用不著到處躲藏了,你們都是好兔子,可以回到你們的青草地上,悠閑自在地啃你們的青草了,我不會再捕殺你們了,這種事簡直讓人無法相信,這是怎麼發生的?
第二件事是,我的大媽嫁給彭慎清時,簡家的老宅裏已空無一人了,她是獨自走出簡家的老宅的,在此之前,她為我的爺爺奶奶送了終。據簡家的親戚們說,我的爺爺奶奶都是壽終正寢,他們走得十分安寧,他們似乎是有約在先,差不多是相繼去世的。如果拋棄別的不談,隻是說到死,他們真的該算是幸福的了。喪事辦得很得體,簡家能在四個兒子離去,而後又遭受過一次又一次的洗劫之後辦理那麼體麵的喪事,這讓所有的人都不敢相信。村裏的人體恤簡家兒媳婦的孤獨無助,主動來幫忙,卻被我的大媽拒絕了。我的大媽很固執,我的大媽一向性格溫和如水,但這一次她卻十分固執,她謝絕了村裏人的好意,她一定要自己來操辦兩個老人的喪事。東衝村的人們一說到這件事就慨歎地說:“虧了桑兒這娃,若不是她,老簡家連甩缽子的人都沒有,一個做媳婦的,還能怎麼樣呢?”確實如此,確實不能怎麼樣,簡家曾經是大紅大火過的,簡家有四個生龍活虎的兒子,他們能劈倒一座山,他們能填掉一條河,他們站在那裏,不用說話,就能豎起一道老簡家的自豪,可是他們卻走了,義無反顧地離開了家,扛著槍杆去打天下去了,他們把自己的父母和家丟給一個弱女子。簡家是一座曾經擁有過輝煌的宮殿,這個宮殿的四根頂梁柱突然拆除了,撐起這座宮殿的義務落在了一個隻有名分的外姓女子身上,她能撐起什麼來呢?可她確實撐住了,我的大媽,她把家中的一切都變賣了,她為兩個老人做了最好的柏木棺材,她親手縫製了最好的壽衣,她請來了最好的響器班子,她沒有人能指望,她自己充兒扮女,披麻戴孝,在我的爺爺奶奶的靈柩前跪守了三天三夜後,一步一哭一步一喊地把棺木送進了簡家的墳地。那兩次喪葬永遠不能使東衝村的人們忘記,人們至今說起這件事情仍然動情不已,簡家的男人們走了,一個弱女子,她是怎麼把自己揉碎在公婆的喪葬之中的呢?
我一直懷疑,我的爺爺奶奶的死是他們的一種決定,我不大相信壽終正寢這樣的話,這種理由不能說服我。我還懷疑,在我的爺爺奶奶臨走之前,他們對我的大媽說過什麼,肯定說過什麼,隻是我無從知道,這令我苦惱迷惑。我的爺爺奶奶不是暴死的。他們不像我的三個伯父,他們有著充足的彌留之際。同時,他們對我的大媽,一定有著更為深刻的情愫要表達,肯定有過一句話,是他們撒手人世時斷斷續續說給我的大媽聽的,他們要不說出這句話來會死不瞑目!可是我不知道他們說的是什麼,也沒有任何人知道那是一句什麼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