軍隊進村的時候我的爺爺奶奶還坐在屋裏,他們說什麼也不肯離開,他們已經習慣了依賴兒媳婦,沒有她在,他們說什麼也不肯走。他們甚至一點也不駭怕什麼,擔心什麼,仿佛因為有了兒媳婦,這世上就沒有什麼可以傷害他們的了。他們坐在床上,麵對著麵,盤著腿,一點也不慌張,他們甚至還有過一番輕鬆的對話:

奶奶說:“屋外那些柴火要不要收嘍?”

爺爺說:“不啦,等娃回吧?”

奶奶說:“娃該回了吧?”

爺爺說:“該回了吧。”

奶奶說:“舉水河剛漲了,別淹著娃了吧?”

爺爺說:“娃那水性,淹不著。”

奶奶說:“也是,七月間發大水時,娃還進河裏撈過死雞子呢,你說水嗆的雞子肉香著。”

爺爺說:“你別說我,一碗雞肉,你也沒少吃,叫留一口給娃,你就給嚼了。”

奶奶說:“娃不是說她牙疼嗎?她捂臉呢。”

爺爺說:“她捂臉,那是做給咱們看呢,她是哄咱們呢,她就牙疼,咱們牙都落光了,也沒剩下骨渣子來。”

奶奶說:“你當會兒咋不說破?”

爺爺說:“我是糊塗了,我當會兒是饞糊塗了。”

奶奶說:“娃難得。”

爺爺說:“娃難得。”

奶奶說:“那咱就等著?”

爺爺說:“那就等著。”

他們就這麼有一句沒一句地說著,直到軍隊進了村,點著了火,放起了槍。

我大媽是在回村的路上知道這個消息的。有一戶逃出東衝村的紅屬去投奔他們的一個親戚,他們在路上遇見了我大媽,他們把軍隊進村的事告訴了我大媽。我大媽汗流滿麵,臉上紅撲撲的,她的背上背著一個竹簍,竹簍裏裝滿了她從娘家討來的年貨。一小袋大米,一小袋做豆腐的黃豆,一小紮幹皮子,一塊豬肉,兩條魚,甚至還有半瓶給我爺爺打的酒。這是多麼豐盛的年貨呀,它們足可以讓一個家富富足足地過上一個年了,因此我大媽喜氣洋洋,她的娟秀的臉上滿是歡喜,那是一種安詳而羞澀的歡喜,那種歡喜被村裏人說出來的事情驚得僵滯在那裏,像是定格在了她的臉上。

我的大媽一把抓住村裏人的胳膊,聲音都變了,打著戰地說:“嬸子,俺爹俺媽呢?他們在哪裏?”

村裏人抹一把汗,掂掂肩頭的包袱,說:“還在村裏呢,叫他們不動,要等你呢。”

我的大媽臉色倏地蒼白了,先前的紅暈全化作了滴滴答答的冷汗。她二話沒說,轉身撒腿就往村裏的方向跑。

村裏人在身後大聲喊:“娃呀,快別去了,一村都是兵,去是找死呢!該走自己走了吧!”

我的大媽像是什麼也沒聽見,沿著山路,沒命地朝村裏奔去。她跑得很快,她就像一隻朝著懸岩奔跑去的羚羊。她背上的竹簍不斷顛簸著,米顛了出來,肉顛了出來,豆潑了,酒灑了,她不管,她不撿,她不再管那些年貨了,她一口氣跑出了十裏山路,一頭衝進了烈焰繚繞的村子,衝進了簡家的老宅子。她轉著圈子到處尋找,她帶著哭音大聲地喊,“爹,娘,你們在哪兒?你們在哪兒呀?”

1935年農曆臘月二十八日那一天,整個大別山都能聽見我的大媽在烈焰繚繞的東衝村四處呼喚我的爺爺奶奶的哭喊聲。

我在很長一段時間裏不知道我的家族中大媽這個人,因為沒有人告訴我,在我出生直到長大這段時間裏,我的大媽似乎是個並不存在的人物,我們簡家在鄉下已經沒有什麼直係親屬了,沒有人告訴我們大媽的消息,而我的父親,他對我的大媽諱莫如深,他幾十年來閉口不提她,他不提,我們就無從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