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蔚後來聽說,那頭牛吃了馬料,害了積食症,人家是給牛灌了消食湯出城遛牛的,人家要壓那頭痛牛,讓它下食,才騎牛背的,而那個做父親的患有疝氣,沒法騎牛,那做兒子的又腿瘸,沒法走路,人家其實是一對相依為命的父子。蘇蔚聽後哭笑不得,就把這事告訴了沈晉東。沈晉東聽罷懊悔不迭,一連幾天傍晚到城外的路上守著,要向人賠罪。可人家牛消了食,病好了,沒事不會閑逛悠。就算牛病沒好,人家怕他割屁股肉,寧可牽著牛在屋裏轉悠,也不敢隨便出城。他守了幾天沒守上人,就來找蘇蔚,把馬鞭交給她,要她死力抽他十下。“我犯了錯誤,一定得糾正。你是證人,你就替那父子倆懲罰我吧。”她連一下都不會抽他。她倒不是不想抽他,她隻是覺得他犯了錯,知道改,就已經是識錯了,何況他的錯,比那些不犯錯的人不知強出多少個性,憑著這個他就應該免抽。
沈晉東後來對蘇蔚說:“其實你不用心疼我。你盡管死命抽我。我肉厚,抽個三五十鞭就跟搔癢似的。”蘇蔚被沈晉東這話逗得咯咯地笑。蘇蔚心想,這人怎麼跟孩子似的。
表現得最為激烈的是夏沉石,夏沉石是宣傳隊刷字組的。夏沉石那段時間在城裏到處刷字,弄得像個漿灰人似的。夏沉石一聽說這件事,就來找蘇蔚,灰頭灰臉的,脖子漲得通紅,哆嗦了半天才說出話來。
夏沉石說:“你不能跟他戀愛!”
“我沒有和他戀愛。”蘇蔚辯解說,實際上,他們是沒有戀愛。沈晉東從來就沒有對她說過他愛她。她相信他一輩子都不會這麼說。但蘇蔚的意思不是這個。蘇蔚是不喜歡夏沉石的那種口氣。那種口氣讓蘇蔚覺得她欠了他什麼。
夏沉石愣了一會兒,說:“蘇,你是知道的,我從來沒有想過要從武,我隻想做個教書先生,我到解放區來,我是為了你才來的。”
蘇蔚也直發愣。夏沉石是第一次點破了她和他之間的這層關係。她不是不知道他是為了她才到解放區來的。他在學校裏並不是激進青年。他也沒有一個激烈抨擊現政府的教授父親做同盟。他出身於一個小工商家庭。他的父親開了一家製冰的小工廠。如果不來解放區,他在漢口的生活是安寧和舒適的。她對他有好感。他博覽群書、熟讀中西,他們過去是要好的朋友。但是她從來沒有考慮過他們之間是不是有可能更進一步,進入到戀人的想法,但不是現在。他不該在現在提出這件事情來。她不想有一種被人圍獵的感覺。
她冷冰冰地對夏沉石說:“對不起,我不想和任何人談論這個問題。”
冬天快過完的時候,宣傳隊接到上麵的指示,改編成農村工作隊,分頭深入各區,發動農民進行土地改革運動。那時候,主力部隊已經轉移,在中原、豫皖蘇、江漢平原地區作戰,保衛工作隊的任務由軍分區十五團擔任。他們給每個工作組成員都配備了武器,同時派出小部隊武裝護衛,以防止流竄在各地的自衛隊和藏在天堂寨上的頑匪的襲擊。
沈晉東留在英山養傷,沒有隨二十二旅轉戰中原。工作隊下鄉之前,他把一支二號加拿大槍送給蘇蔚,並且手把手地教會了她怎麼使用它。這支小巧玲瓏的武器讓工作隊的人眼熱不已。蘇蔚為此很得意。這是戰爭年代人們能夠享受到的唯一特權,而且是和生命緊緊關聯的特權,它離矯情遙遠,充滿了人情味。蘇蔚非常認真地記住了沈晉東的那些話。沈晉東一臉嚴肅地對蘇蔚說:“不要隨便開槍,即便打得昏天黑地了也不要輕易射出你的子彈,除非對方已經衝到你的麵前,踩疼了你的腳,你再把槍口對準他的鼻子,用力地摟火。”蘇蔚說:“我不會有機會用上它的。”沈晉東盯著蘇蔚說:“等你真的有機會用上它時再用,你會寧可沒有那樣的機會。”
蘇蔚後來認定沈晉東對戰爭有著過人的敏感,他就像一個男巫一樣能預知不測。蘇蔚所在的這個工作隊,四天之後在紅花咀與一支自衛隊遭遇。那支自衛隊有六十多人,工作隊加上十五團的戰士一起隻有十七個人。十五團的那個班長命令他的一名戰士和一名本地的農會幹部衝回縣城報警,自己帶著另一名戰士斷後,掩護工作組的人退到山下的一個垸子裏。工作隊的人匆匆退進垸子裏,十幾個人,搶了一個大院子分頭藏了起來。十五團的那個班長後來是拖著一條斷腿爬進來的,他的那個戰士已經犧牲在外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