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4 章
他們從老樓的另一條廊道穿過去, 走安全通道, 避開了如潮水一般湧來的警察、記者、還有其他人。南喬知道, 其中就有他的家人。
可是現在, 她隻想和時樾在一起。
她從衝鋒衣中拿出了時樾的手機, 給父親發了一條短信:
“我很好。不要掛念。明天一早, 公安局見。”
她抬頭看向時樾。
時樾向她笑著。
她拔出了手的sim卡, 將卡和手機都丟在了垃圾桶裏。
她挽著時樾的手, 兩個人從大樓的側門出去, 直接穿進了一條小巷。
兩個人在寒冷的冬夜中狂奔,將一閃一滅的警車車燈、各種嘈雜的人聲遠遠地甩在了身後。
這個世界上仿佛就剩了他們兩個人, 可以一直跑一直跑, 跑得盡情肆意、跑得忘記了一切,跑到再也沒有人能找到他們的時候,跑到這夜色岑寂、霓虹稀疏的地方,才停了下來。
南喬喘著氣,看著時樾, 一雙眼睛明亮無比。她說:“還是跑不過你。”
時樾說:“你怎麼跑得過我。”
南喬笑了起來:“等你老了, 跑不動了, 我比你年輕,就跑得過了。”
時樾一把把她按在了懷裏。
“蠢。”他低低地說, 帶著一些鼻音。
兩個人找了一個不用身份證就可以住宿的小招待所,開了一間房。時樾給了老板娘好幾百塊錢,請她幫忙將兩個人的衣服都洗了, 然後連夜烘幹。
招待所很小, 很破,完全還是上個世紀八九十年代的風格。牆上刷著綠漆,窗子也是插銷式的,隻有一張小小的雙人床,還算幹淨。
好在房間的暖氣和熱水很足。
南喬去了那個隻為單人設計的四分之一圓的浴台,老式固定蓮蓬頭的出水眼很大,熱水嘩啦啦地往下淌,打在人身上都覺得疼。
南喬說:“一起洗。”
時樾認真地看著南喬,他已經很久沒有這麼近地看過她了。他說:“好。”
兩個人雖然一起住了半年,卻從來沒有這樣一起洗過澡。
浴台太小,周圍一圈玻璃門擋著水,時樾又生得高大,兩個人隻能緊緊地貼在一起。
他們在熱水下親吻。張合著唇,一刻也不止歇地吻著彼此。他們分離了這麼久,對彼此的渴望和思念在這一刻都無法控製地爆發了出來……
洗完澡,兩個人一身暖融幹爽,躺到了床上。時樾靠在床頭坐著,南喬枕著他的腿。
時樾看著鬧鍾,四點二十五。
隻有兩個半小時了。
他一下一下地摸著南喬的頭發,她眼睛閉著,麵色仍然平靜淡泊。仿佛今天什麼都沒有發生過。
他輕輕地拂過她臉上的那一道傷疤。
南喬說:“你怎麼回來的?”
時樾說:“你想聽麼?”
南喬說:“我想聽你說話。”
——不停地說。
時樾說:“那我講長一些。”
“我在天津。看到你手環的GPS定位信息後給溫笛打了電話。”
“我沒有買票,上了一輛馬上發車的京津城際快軌,差點被乘警抓起來,但是我補票了。”
“然後出了南站,我上了一輛出租車,給了他一千塊錢,讓他讓我開。”
他淡淡笑著說,“司機要嚇死了,他罵了我一路。”
“我趕過來,花了五十三分鍾,是不是很厲害?”
南喬“嗯”了一聲。
又安靜了。
南喬問:“然後呢?”
時樾說:“我給你講這幾個月我遇到的故事好不好?”
南喬說:“好。”
於是他開始講。
他很少主動說這麼多話,他會說讓女人心花怒放的話,但他不覺得他會講故事。
他看見南喬一直沉默地聽著,修長的眼睛半睜著,手指有一下沒一下地劃拉著他大腿上線條分明的肌肉。
時樾問:“是不是很沒意思?”
他知道她這樣跌宕起伏的一天下來,已經精疲力竭,很困了。但她還撐著。
南喬說:“小樹。”
時樾一下子沒有聽懂。“嗯”地又問了一聲。
南喬又說:“小樹,睡前故事。”
她的表達已經很破碎了,可是時樾聽懂了。
他拿起她的一隻手,壓在了唇邊。他鼻子中有些發澀,他說不出話來。
他和她都沒有提起今天的事情。
她沒有問他,一個小時以後要經曆什麼。
她沒有問他,倘若常劍雄不肯承認那支槍是他的怎麼辦。
她也沒有問他,今後怎麼辦?今後怎麼打算。
她都知道。
可是她給了他一個最肯定的回答。
小樹,她要他的小樹,她要他將來給她栽一棵小樹,講睡前故事給小樹聽。
就算他要去服刑,她也不會放棄他。
她會等。
一個女人,這樣的女人,他還要祈求什麼。
他吻她的手指,說:“睡吧。我喜歡看你睡覺的樣子。”
南喬說:“唱一首歌吧。郤浩說,你會唱歌。”
時樾的眼睛也有些澀。他說:“好。”
於是他唱。
他的嗓子很低沉,平時是醇厚的,這時候卻帶著一點沙啞和滯澀。
他唱:
“我總在傷你的心。”
“我讓你別當真。”
“因為我不敢相信。”
“你如此美麗。”
“而且你可愛至極。”
“哎呀灰姑娘。”
“我的灰姑娘。”
……
哎呀灰姑娘
我的灰姑娘
也許你不曾想到我的心會疼
如果這是夢
我願長醉不願醒
……
他唱得低回緩慢,靜謐的夜中隻有他低低的聲音。他仿佛唱著一支搖籃曲,在哄著心愛的姑娘入睡。
南喬的眼睛緊閉著,長睫緊貼著下眼瞼,仿佛是熟睡了。
時樾並沒有落淚,可他分明地感覺到,他被枕著的腿上,漸漸地洇濕了。
早上七點,小旅館的老板娘把兩人洗幹淨烘幹的全套衣服都送了過來,還殷勤了帶了兩份煎餅果子。
時樾一夜沒睡,異常清醒。自己先把衣服穿好了,去把南喬從被子裏撈起來,給她穿衣服。
南喬很快清醒過來,要從他手裏拿胸衣和襯衣自己穿。
時樾低笑:“我給你穿。”
南喬道:“我又不是小孩子。”
時樾笑道:“下次不知道什麼時候了。”
南喬心中一重,朝他看去,卻見他臉上笑容輕鬆自然,仿佛沒事人一樣。
南喬放下了手,慢慢地說:“好啊。”
他從她背後伸雙手從她胸前繞過去,給她穿戴好,又從後麵扣上。
時樾壓在她耳邊邪氣地笑:“要不要撥一撥?”
南喬耳廓微燙,側過頭去也不說話。
時樾便扶著她的胸衣,伸手進去,兩邊替她撥攏提挺,還順便揩了一把油。
南喬瞪了他一眼。
時樾不以為恥,把她往懷裏圈住,在她耳邊吐著氣息說:“我女人——”
南喬咬牙笑了笑:“不正經。”
時樾低笑,不逗她了,幫她把襯衣穿好,拿了還是熱乎乎的煎餅給她吃,自己去洗手間開了一包刀片剃新冒出來的胡子茬。
南喬來北京之後並沒吃過煎餅果子這種隨處可見的地攤小吃,這煎餅賣相一般,做得卻很地道,攤了雙蛋,撒著蔥花和芝麻,噴香。
她拿著油紙袋慢慢吃著,看著這狹小的房間,破舊不堪的牆壁,坐在床上蓋著的半截被子卻溫暖幹爽,還殘留著時樾的氣息。
緊挨著的洗手間裏傳來他窸窸窣窣的聲音,南喬腦子裏就浮現出五個字:
有你萬事足。
她看了看旁邊的小鬧鍾,心想要是它不再轉動,便好了。
他們去了朝陽區的公安局。父親和姐姐南勤已經已經在那裏等著她,整個公安局都是如臨大敵一般的氣氛。
她一去,便被和時樾分開。兩個人都是麵色平靜坦然,沒有再多說什麼。
南喬自然受到了格外的優待,警察找她做了一版筆錄,便讓她離開了。她把手環上泰哥毒品交易的錄像傳給了警方,被重重感謝。父親在觀察室裏沉默地聽著南喬講述當時的過程,一言不發,臉色沉沉的。
時樾沒有再出來。
父親把她領回了家,母親年紀大了,愈發的情緒化,抱著她看著她臉上的傷疤,險些哭了,“喬啊!你怎麼這麼不要命啊!”
南喬說:“對不起,讓您擔心了。”
母親說:“那個時樾就那麼好?讓你這麼死心塌地!你就給你爸發了條短信,你以為我們就不擔心你了?!你到底是跑哪裏去了!你爸和你姐去調了全北京的賓館入住名單都查不出來!”
南喬沉默著,平靜道:“對不起。”
母親重重地“唉”了一聲,南勤過去順著她的背,勸道:“別激動啊媽,這不是回來了麼?這孩子不是一直就死性不改?您別和她置氣!讓爸再關她十天半個月的禁閉,看她還老實不老實!”
南喬不說話。
母親怨怒又心疼地看著她許久,終於是問道:“昨晚有措施沒有?還沒結婚就搞出個孩子出來,看你爸不打死你!”
南喬怔了一下,說:“沒有。”
母親急了:“沒有措施還是沒有小孩!”
南喬說:“沒有小孩。”
母親又重重地“唉”了一聲。
南宏宙自始至終,都沉默著,擰著眉頭,沒有說話。
這個案子牽涉十分複雜,常劍雄有專門的律師,在槍械來源、誤殺劉斌等的許多問題上都保持了沉默。
馬騮、龍頭這幫人都是性情無常的歹毒之人,知道自己販賣毒品證據確鑿,從量上看已經必死無疑,於是臨死也要拉人陪葬。
他們和時樾之前本來就結了梁子,時樾又槍殺了泰哥,錄下他們交易過程的南喬正是時樾的女人,他們竟像約好了似的,各種事情都往時樾身上栽贓,東一下西一下的不說一句實話,還扯出時樾的許多舊事出來,讓警察覺得十分棘手。
這一個案子的調查過程便變得十分漫長。
南喬最終在法庭上見到時樾的時候,已經是三個月後。
看到他的時候她的心就揪了一下。
他穿著橙色的囚服,戴著手銬。頭發被剃得極短,露出青色的頭皮。
——他已經被當作人犯來看待了。
明明知道他不會受到什麼身體上的虐待,可是這卻是對人尊嚴的一種極大侮辱——更何況是對他。南喬的手指緊緊掐住了掌心。
常劍雄亦由律師陪同,作為涉案人員在法庭之中。
時樾一直沒有看向別的地方,沒有去搜尋南喬坐在哪裏。
南喬忽而心裏很清楚,他並不希望她看到他這副樣子。
她聽到旁邊有人說:“嘖嘖,這個時樾是二進宮了。真是能犯事兒啊,白長了這麼一副好模樣。”
她努力地控製著自己的平靜。
她忽然觸及了時樾的內心。當年在“藍天利劍”,他一生中軍人榮譽的最高之處,隨後便被懷疑,被開除出大隊和學院,繼而又被重重地砸向了監獄。他固然說過並不後悔,可是那一次入獄的經曆對他的榮譽和尊嚴究竟有多大折損,她直到現在,走進了這個地方,才真正明白。
很多違法的人是不懂得“恥”的。
可是時樾懂得,他太懂得了。
傷害永遠都是對最在意的人最有致命性的打擊。
榮譽、忠誠、責任。
他烙印在心上的三個詞語。
可笑的是,命運一直在逼著他做出相反的選擇。
審判在無情地進行著。
公訴人拿出了那柄用塑料袋裝著的手槍。
“被告時樾,這是一把92式軍用手槍,具有較強殺傷力。經確認,上麵殘留的有且僅有你一個人的指紋。而且手槍確屬從你手中繳獲。是否承認?”
時樾說:“是的。”
“馬劉(馬騮)和龍平(龍頭)指認這柄手槍是歸你所有,你有軍隊背景。是否屬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