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滿都固勒在青森草原舉事的時候,小姨成了他最忠誠的追隨者。
滿都固勒一手拎著一支二十四響德國造鏡麵匣子,一手舉著熊熊燃燒的火把,抬手一槍撂倒公務局的巡視員,脖頸上青筋畢顯,龍嘶虎嘯地高喊一聲:反了狗日的!然後一腳踢開墾荒局的熊符吊環大鐵門,率先衝了進去。
小姨懷裏抱著一支鋼槍,緊隨其後,跳躍著向前奔跑。小姨的臉蛋兒漲得通紅,嘴唇緊閉著,非常緊張。小姨不太習慣密集的人群,不太習慣在密集的人群中奔跑,她更適合在遼闊的草原上,和自由自在的牛羊待在一起,她在人群之中總有一種茫然感。但是小姨不會離開她的滿都固勒,滿都固勒在前麵熊一樣大步向前走的時候,她就是他身後緊隨不舍的羚羊。她把他的長槍緊緊地抱在懷裏,一刻也不放鬆。她知道他隨時都會用上這支槍,用它去搏擊。舉事之前滿都固勒要她挑選一件武器,她不要。滿都固勒說,不要怎麼行?不要你使喚什麼?滿都固勒親手替她挑選了一支二號擼子。小姨說,我就要你那支長槍。滿都固勒有些疑惑地看了看她。滿都固勒不明白她怎麼會挑選一支又笨又重的長家夥。但是滿都固勒還是把自己的長槍交給了她。小姨自始至終一直把那支長槍抱在懷裏,她知道滿都固勒會用上它的,也許她也會用上,如果有人想要暗算她的滿都固勒,那她會毫不猶豫地朝那個人開槍,把那個人打成馬蜂窩。她不允許任何人傷害滿都固勒,她願意為了他去做一切——為他提刀守夜,縫紉戰袍,籌備糧餉,高舉火把,對準人的腦袋開槍,在沒有彈藥的時候丟下槍、撲過去、用牙齒把那個人的喉嚨生生咬斷。她能夠做到這一切。
滿都固勒領導的起義非常成功,起義軍砸掉了公務局和墾荒局,並且打退了王爺派來的一支騎兵隊伍,義火很快燒遍了魯北、開魯和大沁他拉,並向通遼呼呼啦啦燃燒而去。
滿都固勒是起義軍的領導者,他很忙碌,要統管義軍的軍政大事,要琢磨著到哪兒去啄一口,打一下,往哪兒去才能躲開狡悍的敵人的追剿,還要和抗聯派來的特派員吵架。
滿都固勒足智多謀。他天生就是為著殺人放火這樣的事才存在的。他打起仗來非常勇敢,總是身先士卒地衝在前麵,從不讓手下的人比自己多前進半步。他在選擇打擊對象和防範比他更強大的對手的追剿時有著狐狸般的狡猾,總是能以少勝多,並且恰到好處地在包圍網收束前的最後時刻離開危險之地。他喜歡懷裏摟著一挺捷克式輕機槍,半蹲在他的那匹棗紅色的三河馬的馬背上,大撒韁繩,任馬狂奔著,用機槍掃射對方的馬隊,把他們打得像炒蠶豆一樣跳起來。那是他最痛快的時刻,他在這種時刻總是會像一頭熊似的興奮不已,昂頸狂呼。
每逢這樣的時候,小姨會緊隨滿都固勒,銜尾而行。她頭裹紅色方巾,嘴裏叼著一綹百結辮,柳腰緊束,騎著一匹雪白的駿馬,韁繩援臂,人緊貼在馬背上,就像生根在滿都固勒的馬蹄印上似的,從來沒有離開過他。她從來沒有離開過滿都固勒,她也從來是一方紅巾,一襲紅袍,一條白腰帶,一雙鹿皮靴,手無寸鐵,隻身而向。這讓起義軍的人感到困惑不解,他們不明白小姨為什麼會兩手空空,什麼武器也不帶,寸步不離地緊跟著滿都固勒?她緊跟著滿都固勒這不奇怪,她是滿都固勒的人,她不緊跟著滿都固勒又能跟著誰呢?但是她兩手空空就讓人百思不得其解了。她兩手空空,她是在殺戮著的戰場上,是在生與死的戰場上,她已經不是昔日的那個牧羊女了,不可能再手執一支鑲著銀圈的羊鞭,唱著悠揚的牧羊曲,娉娉婷婷地走遍整個草原。她什麼武器都不帶,她衝著槍林彈雨臉不改色而去,她究竟想要幹什麼呢?人們不明白,但是人們看到小姨雪白色的駿馬緊跟著滿都固勒棗紅色的駿馬風馳電掣地衝在最前麵,她嘴裏叼著一綹百結辮,人緊貼在馬背上,就像生根在滿都固勒的馬蹄印上似的,那幅景象令人感動。人們在不能理解之外,還是有了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感慨。
西遼河戰役時,滿都固勒帶著義軍攻打前來清剿他們的一支王爺的馬隊,在衝鋒陷陣中,被一顆子彈擊中。那顆子彈從滿都固勒的前頸鑽進,後頸穿出,藍瑩瑩地在空中飛逸著,像一隻可愛的甲蟲。
小姨緊隨在滿都固勒的身後,她看到滿都固勒被子彈擊中了,她絲毫也沒有猶豫,勇敢地迎著那顆美麗的子彈而上,用她豐潤的肩胛接住了它。
滿都固勒像是醉了酒似的,突然勒住了馬,懷裏的機槍從馬頸上滑落下去。他困難地回過頭來,朝後麵看了一眼。他看到了緊隨在他身後的小姨,看到她迎向射穿他的那粒子彈,看到她肩胛上那朵迸開的美麗的血花。他好像很滿意這個,喉嚨裏咕嚕了一聲,身子一歪,匍匐在馬背上,然後向下滑去。
小姨似乎也很滿意這一點兒。她在看見滿都固勒中彈的那一瞬間非常著急,她用力磕了一下馬腹,急趕一步,縮短了她與他之間的距離。她在接住了那顆貫通滿都固勒的子彈後,欣悅地輕輕叫了一下,好像她是得了她渴望得到的東西似的。
他們就像兩顆流星,雙雙從馬背上墜落下來,重疊著倒在草地上。
有關滿都固勒和小姨在西遼河之役中被一粒子彈擊中,雙雙負傷的事,日後便成為義軍中經久不絕的一段美談。
滿都固勒不是一個魯莽的起義軍領袖,他畢竟出身富戶,從小受過良好的教育,並且在陸軍習武學校專門學習過軍事,按照蒙古族人的說法,他是烏珠哥,是識文斷字的人,他喜歡琢磨事情。
滿都固勒琢磨事情的時候,小姨就在一旁守著,她靜悄悄地守在氈包外,喚住胡鬧的牲口和狗,不讓人隨便撞進氈包去打擾滿都固勒;她給他燒奶茶,打奶皮子和奶豆腐,點艾草熏蚊蟲和毒蛇,並且為他放哨。
小姨放哨不是防王爺的隊伍,王爺的隊伍有人防,用不著她,她放哨是防止義軍中的異己分子暗中傷害滿都固勒。
義軍隊伍的成分十分複雜,有士兵、牧民、農民、流浪者、胡子、知識分子,還有幾個墾荒團的日本人。他們的政治傾向,有的是共產黨的堅定分子,有的是親日的偽滿特務,有的是抗聯戰士,有的是國民黨的秘密地下工作者,有的是王爺的奴仆。他們同床異夢,各自抱著利害主張,並因為各自的主張常常滋事,糾紛不斷。
抗聯派遣來的特派員越來越不信任滿都固勒。他希望滿都固勒帶著義軍去攻打張家口,策應日子不大好過的抗聯隊伍。滿都固勒不幹,他要在科爾沁草原把他的大旗打下去,他和王公貴族們不光有黨仇和階級仇,還有不共戴天的家族之仇,他要把這些血海深仇一筆筆全都給算清,他才不想讓外來的人指揮著東顛西跑的呢。
特派員指揮不動滿都固勒,決定把他搞掉。特派員和幾個親信一起,私下裏策反了一些心懷不滿的義軍成員,利用一個風高月黑的晚上,帶著武器衝進了滿都固勒的住地,脅迫滿都固勒聽從他們的指揮,讓出兵權,並利用他在義軍中的威望下達命令,把隊伍帶往張家口。
英雄滿都固勒盤腿坐在那裏,動都沒動一下。他手裏端著一碗奶茶,奶茶熱熱地冒著暖氣,茶麵上厚厚地浮了一層香噴噴的奶皮,這使得他的姿勢十分具有誘惑性。他眯著一雙虎眼,有些輕蔑地看著麵前的那些人。
滿都固勒說,我要是不答應呢?你們能怎麼樣?你們不至於殺了我吧?
特派員說,這很難說。你要答應了呢,隻要把人帶往張家口,這支隊伍還歸你領導,你還是這支隊伍的領袖。你要不答應,你就是叛徒,叛徒的下場你是清楚的。
滿都固勒輕描淡寫地笑了笑,把奶茶碗放在地上,說,那我就先殺了你們。
特派員咯咯地笑,笑得差點兒沒背過氣去。特派員覺得這太有意思了,他說,滿都固勒,都說你這個人聰明,我看你這個人其實很傻,你傻得有時候都有點忘乎所以了。我們這麼多條槍指著你,我們子彈都頂上了火,我們的槍又不是燒火棍,老實說,你連動彈一下的機會都沒有。就算我們不動槍,我們拿刀來砍你,一人一刀也把你砍稀碎了,你拿什麼來殺我們?你未必準備把奶茶喝完了,拿茶碗來砍我們不成?
滿都固勒深表同情地搖了搖頭,說,你們怎麼就那麼肯定稀碎了的是我?你們怎麼就不想一想,我滿都固勒能坐在這兒喝奶茶,我會那麼容易地讓你們衝進來,讓你們把我稀碎掉?你們轉過身去,往身後看看。
特派員和他的人很聽話,轉過身往身後看,他們那麼一看就全傻了眼——
小姨就像矯健的黑丁子樹,紅巾紅袍地站在那裏,一隻手緊握著一支機頭大張的德國造擼子,一隻手舉著一枚拔去了保險蓋的日造馬蘭瓜,槍口閃著烤藍,手雷黑森森的,一齊對準了他們,是欲欲躍試等著發動的樣子。小姨自己和她手中的武器不同,小姨的百結辮編得漂漂亮亮的,白色的腰帶束得整整齊齊的,神色平靜,是十分安靜的樣子,隻是在那些人轉過身來朝她看的時候,她緩慢地揚起了下頦,用羚羊一般警覺的眼神看著那些人,若非如此,若不是她緩慢地揚起了下頦,並且手中舉著那兩樣冷冷森森的武器,她的樣子就像他們還是滿都固勒的兄弟,是平常的日子裏來串門的客人,而她是隨時可以走開去為他們端奶茶煮手抓肉的女主人一樣。
氈包外麵傳來了喧嘩聲。喧嘩聲越來越近,那是忠實於滿都固勒的義軍聞訊趕來了。
滿都固勒對驚惶失措同時又十分窘迫的特派員和他手下的人說,你們走吧,走晚了真的要稀碎了。但是你們給我聽好,分了杈的白楊樹不會再長回一根樹幹上去,不如做了兩棵樹,該生該死,由著天來定,你們要走遠點,別讓我再見到你們。
滿都固勒說完,從地上端起那碗沒喝完的奶茶。他一氣把碗裏剩下的奶茶飲盡,臉上是一副漠然的神情。
即使是在最艱苦最緊張的時候,滿都固勒也沒有忘記他對小姨的愛情。
滿都固勒在小姨十五歲的時候把她從一個墾荒局的小官吏手中搶了過來,他讓小姨做了他的女人,他讓她給他做飯、洗衣、煮奶茶,讓她緊隨著他在戰場上衝鋒陷陣,讓她的雪白馬緊隨著他的棗紅馬、她的紅長袍緊纏著他的黑戰袍,馳遍了整個科爾沁草原;可以肯定滿都固勒是迷戀著小姨的,在這方麵,他的愛情表現得比姥爺要濃烈得多。